<>无论处境如何艰难,勇敢浪漫的斐氻人都不曾忘记装扮自己,更不会忘记隔三岔五地举办一回充满欢歌笑舞的宴会。纵然是在这种紧张忙碌的日子里,也会适当地寻机放松一下自己。但这次,施伽氻之所以决定在霍尼亚举办一场夜宴,主要是为了满足年轻人们的好奇心。东大陆的莱佩濂人虽然和流光人在同一个大陆上生活了一千多年,却非但没有学习流光人的长处,反而轻视他们,把他们当成了没有开化的蛮族。而斐氻人却不同,施伽氻有意邀请所有的流光人来参加宴会,目的就是为这些年轻人创造一个能够充分接触流光人的机会,以开阔他们的思想,为斐氻族的将来打下更好的基础。
或许是为了纪念西海上的那座千年浮城,他们在霍尼亚建造新的斐氻城时,仍旧依照浮城的格局,保留了城市中央的集会场所,其余的房屋则有序地环绕在公共活动区四周。整座城市彷如水中的波纹,层层向外扩散,充满了浪漫的意境,十分符合斐氻人的性情。
今夜是个双月夜,初月才刚升起,夜幕还未降临,年轻人们就急不可待地燃起了篝火,欢快地穿梭在宴会场中。他们烤着鱼和肉,还在地上摆满了各种点心和果蔬,其中当然也少不了斐氻人的传统饮品——离花酿。户外不设桌椅,他们暂时还保留着席地而坐的习惯,更何况还邀请了流光人。大家一同坐在地面上才不会有主、宾之别,以便所有的人都能无拘无束地尽情狂欢。当然,这都是斐氻人一厢情愿的想法,流光人大概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吧。
斐氻人的乐器相当别致,几乎都是由贝壳和鱼骨制成的。而且,每个斐氻人至少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可随身携带的小乐器。但这种小乐器通常不只是用来伴奏那么简单,它很可能还是一件趁手的小工具。在创造这一方面,斐氻人总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
今日的天气似乎也特别照顾他们,昨夜虽然下过一阵小雨,但从今天清晨到现在,天空都无比晴朗,海风徐徐,明月和星辰都清晰可见。
阿西将一大杯离花酿递给了身旁的魔野,这是斐氻人用离花、果物和雨露酿成的传统饮品,口感甘甜清爽,不像萨瓦敕人的瓦索酿那么醇厚香浓。魔野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又见阿西递来了一个盘子,里面盛满了烤鱼和烤肉。这时,魔野迟疑了,他没有接下,对阿西摆了摆手,又举起另一只手中的杯子,表示有离花酿就足够了。
阿西诧异道:“怎么不吃了?我记得,以前你到我们船上去的时候,不是都吃过的吗?”
魔野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以前确实……”
“哈哈……”阿西忍不住大笑,朝离他们不远的流光人望了一眼,戏谑道,“你不会是因为跟他们待在一起久了,也学着他们不食粮物了吧?”
“也不全是这样。其实,瑞瑟西人的生物性会随着生存环境的变化而做出某些调整。”见阿西有些不解,魔野又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解释道,“瑞瑟西人的血液十分强大,能够随着生存需求的变化,而改造躯体的内部结构,以迅速适应新的生存方式和环境。所以,自从我知道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些东西也能存活之后,体内的器官就跟着发生了变化。渐渐地,鱼肉对我的诱惑力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等我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种欲望了。”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但失去了美食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滋味?”阿西笑着调侃道。在斐氻人看来,流光人的生存方式确实过于平淡无趣,令人难以理解。
“滋味么?嗯……也不是没有,但与那些用口舌来感受的滋味全然不同,毕竟口舌能品尝到的滋味是非常有限的。”尽管过去作为莱佩濂人时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消失,但魔野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流光人的身份和生存方式。他继续解释道,“其实,用灵魂力也能感受到很多不同的‘滋味’,甚至是无穷多的。可以说,流光人的生命旅程妙趣横生,绝非平淡无奇。”
“噢?那都是些什么滋味?”阿西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虽然流光语中有很多词汇可以形容那些感受,但用莱佩濂语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魔野稍微思量了一番,然后才接着说道,“但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假如你能听见各种花开的声音,每种花在开放时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演奏不同的乐器。而且,花朵在吸引昆虫时,也会呈现出莱佩濂人裸眼无法看到的某些色彩。流光语中有很多光色名称,是莱佩濂语所没有的,因为莱佩濂人的生物局限性,间接地限制了语言文化的丰富性。你再想象一下:如果你把手放在一棵树上,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生命节律,甚至还能感应得到他的喜悦。想想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假如你能闻得到红色的气味,或者其他任何颜色的气味,那你就无需用眼睛也能辨别色彩了。再假如,你能看见各种声音的形状,或者当声音遇到不同的物质时所发生的形态变化,那么,即便你不用耳朵去听,也能够轻易地辨别出发声体的种类了……所有的这些感受,都是透过灵魂的力量才能体验得到的。”
“原来,你能感获更多的滋味,能看到更精彩的世界……我怎么就忘了呢,那位祭司曾经说过,流光人对事物的感知范围,早已远远超越了莱佩濂人的感官所能感受得到的界限。”阿西不禁有些羡慕地感慨道。流光人主要是以灵魂来感知世界的,这种感知方式与他们的五官感知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莱佩濂人却几乎只能依靠这五种身体感官来感知和判断事物,因此,对世界的认识也相当有限。
魔野所说的这些事情,阿西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能够听见花开的声音,也能触摸到生命的节律,甚至还能闻到色彩的气味,看见声音的形状……流光人所能感受到的那些滋味,恐怕是他终生都难以感获的。
思及此处,阿西不由得望向了另一边的施伽氻和西尔文祭司,不知道施伽氻现在是否和他一样,也在为那些他们可能终身都无法体会得到的“滋味”而感到遗憾呢?虽然他们已经比普通人获得了更多的生命馈赠,可是跟流光人相比,却仍然远远不及。他们和流光人之间的距离,或许就如此刻坐在地面上的人们和夜空中最遥远的那颗星星之间的距离吧?
阿西猜的没错,施伽氻现在的确是在和西尔文祭司谈论着有关“滋味”的话题,但却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滋味。
由于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趋同化,流光人的个体性格并不是很明显,但种族秉性却十分鲜明。族群整齐有序、如同一体,但并不是指言行举止,而是一种感觉。因为,每个流光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平和安宁的气息,无一例外。虽然他们也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却不会像斐氻人那样欢腾雀跃,尤其是在这种万人齐聚的大型狂欢宴会上,两个种族之间的差异就更加显而易见了。
施伽氻不禁好奇地问道:“流光人似乎都是淡泊而宁静,你们既不品尝美食,又不收集财物,也不任性放纵,如此漫长的岁月,何来的乐趣呢?”
“流光人一直都在感受着生存的美好,探寻着存在的意义。”祭司神态悠然地答道。
“是么……”好深奥!施伽氻不禁暗自感叹。
流光人在莱佩濂世界的战火中流离了千年之久,没想到,这位祭司竟会说出他们“一直都在感受着生存的美好”这样的话。这令施伽氻不禁反观起了自身,斐氻人在同样的一千多年里又做了些什么呢?即便品尝了美食、收获了财物、放纵了情绪,但一代又一代人却始终都在懊悔、愤怒和不甘的漩涡中挣扎着,何曾放下愁情恨意,认真地思考过自身存在的意义呢?这样一想,便对流光人的生存方式更加好奇了,想必那卷古老的航海日志上关于流光人的描述应该是很粗略的吧?毕竟,古代的航海家们在流光之星上逗留的时间非常短暂,甚至没来得及见识所有不同形态的流光人,当然也没有浏览过流光之星的全貌。于是她又趁机问道:“流光人会举办宴会吗?”
“会。”祭司肯定道。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施伽氻的意料。倘若一群优雅高洁的流光人齐聚一堂,却全都像这位祭司一样,摆着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庞,那整场宴会的光景……想着想着,施伽氻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奇地问道:“流光人是怎样举行宴会的?”
“在我们的故土,祭典和这里的宴会差不多。每到新的流光年,也就是休眠期与盛放期交替之际,流光人都会聚集到生命之树下,举行盛大的祭典活动。那时,我们也会品尝一些美食。虽然除了维持基本生存所需的光和水以外,故土也有别的食物,但对流光人来说却不是必需的。我们通常只在祭典时才享用这些,但是不会通过猎杀的方式来取食。”祭司说道。
“无需猎杀?但无论作物还是牲畜,都需要收割或猎杀方能食用,如何做到不杀而食呢?”施伽氻惊讶不已。
“流光之星的生物与莱佩濂世界不同。”
“差别很大吗?”施伽氻好奇地追问。
“在我们的故土,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具有相当高的生存智慧。为了获得旅行的机会,植物们有时候会选择寄生在飞禽走兽的身上,彼此帮助,和平共存。期间,双方仍然可以自由选择终止或继续这种寄生的生存方式。在寄生的过程中,植物所结出的果实,将会融合彼此的滋味,十分芳香甘美,入口即化。而且,取走果实本身并不会损害他们的生命。”
“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来没想过,植物竟能在飞禽走兽身上结出果实。”对于施伽氻来说,这显然是匪夷所思的。
“‘结果’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智慧,他们早已懂得如何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为其他的生物提供生存所需,因为他们都明白生命循环的重要性。”
“可是,动物和植物是如何学会这些本领的呢?”施伽氻不解地问道。
“在流光之星上,所有的生命都会遵循生存法则。因为,太阳王以他的灵魂力创造了流光之星和我们的生命,生存法则早在创造生命之初就已经撰写在了我们的灵魂中。这是太阳王赋予我们的生存智慧,也是所有流光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依然难以想象……”施伽氻似懂非懂。
“其实,你无需想得太远,只要仔细观察一下你所生存的世界,便能找到答案了。”西尔文祭司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眼中闪耀着迷人的智慧,只听那清冷悦耳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身后的那片森林,以及里面所有的生命,无一不在遵守着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他们都在利用与生俱来的智慧,从这片大地上吸取生存所需的养分,努力让自己茁壮成长,却从不恣意破坏,也从不过度索取。因为,他们都本能地知道生命循环的重要性。”
“但动物和植物并不会说话,如何知道它们具有这样的智慧呢?”施伽氻疑惑道。
“每一种生命,都具有与众不同的智慧。植物们是非常友善聪慧的,自古便与动物们建立起了良好的循环关系。有些植物会将自己的种子附着在鲜美多汁的果肉里,动物们在品尝过植物所提供的美食之后,也会帮助植物们将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传播,让植物保持繁荣昌盛,继而为动物们提供更多鲜美的果子,如此循环,生生不息。不止是森林,海洋中亦是如此,所有的生物都以彼此的智慧互相交流。”
听了祭司的话,施伽氻深深地望了一眼夜空下的那片森林,一种自叹不如的羞耻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开始扪心自问:我们生于这个世界,长于这个世界,本来也应该对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了如指掌才对。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呢?是从我们为自己编造了第一个神话开始?或是从我们发明了战争开始?或是从我们贪婪地掠夺开始?是什么令我们变得如此傲慢、妄想支配一切的呢?难道不是我们沾沾自喜的文明在作祟吗?动植物尚且知道互相依存、和平共处,而妄自尊大的我们却早已脱离了自然,以统治者自居,只知掠夺毁灭而不知分享共存。难道自诩聪慧的我们,其实竟是连野兽和树木都不如吗?
这些原本非常重要却常常被人们忽视的问题,开始不断地困扰着施伽氻,令她无所适从。思绪一直陷在“生命”和“生存”之间徘徊不定,难以取舍,这是她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在不经意间,她的视线突然触到了一团金红色的光芒,继而惊奇地发现,以往总是对流光人抱有强烈的敌意和偏见的未来·苏卡兰纳,居然会自然地坐在那个奇异的孩子和那位独翼的流光人身旁,一脸愉悦,有说有笑,令施伽氻十分意外。
要知道,以前的未来·苏卡兰纳不止是对流光人抱有敌意,还常常以那迂腐的本位正义观,去批判周围这些与他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斐氻人,总是把别人的好心当成恶意。他虽然品性正直,却又仿佛浑身带刺,无时不在倔强地防备着别人,硬是作茧自缚,让谁都进不去,自己也出不来。而今,是什么改变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