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萨隆刚踏入后院的小厅,便看见了那道期待已久的身影。他的客人正安静地站在窗口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但他本人却比景色美得多。好些年不见了,模样倒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这位客人身形十分高挑,是东大陆的莱佩濂人当中较为少见的高度,但若跟伟岸壮硕的萨瓦敕王站在一起,还是略显单薄了点。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深色连帽斗篷,里面穿着浅色的衣袍,质地相当精良,很符合他的身份。斗篷将他的身体包裹得很严实,只在兜帽下露出一张苍白却过分美丽的面庞,月骨形状纤浅而优美,下巴没有蓄须,脸部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纹路,很难猜出他的实际年龄,身上有种常人无法比拟的成熟高贵的气势。不苟言笑的神色,使他看起来显得分外冷酷,整个人像座冰雕似的。
此情此景,令图萨隆不禁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情形,嗯……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是图萨隆所见过的第一个不是为了斗兽场的赌博而来的贵族,也是首位以使者身份出访萨瓦敕王国的东大陆贵族——诺罗·金格勒。金格勒家族是东大陆第二大国——努兰德最有权势的贵族,而诺罗则是这个家族的现任掌权者。
就如莱佩濂人看不起萨瓦敕人一样,萨瓦敕人也瞧不起莱佩濂人,故而在初见时,图萨隆对诺罗·金格勒的印象并不好。
萨瓦敕人多为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毛发浓密粗硬,月骨相对较为凸显,面部轮廓也更加深刻硬朗,虽然身高差别不是特别明显,但体格却普遍比东大陆的莱佩濂人要壮硕许多,而且脾性勇猛粗犷。所以,对于这样的萨瓦敕人而言,莱佩濂人的样貌就稍嫌纤细柔弱了些,这亦是他们瞧不起莱佩濂人的原因之一。尤其是这个诺罗·金格勒,因为他不仅长相过分美丽惊人,而且还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平均讲不到十句话就要猛烈地咳嗽一阵,严重到几乎连内脏都要被他咳出来的程度。然而,他的神态却十分高傲,那双冷漠的浅蓝色的眼眸中,偶尔还会露出些许超然之色。
起初,图萨隆其实也感到很疑惑,作为东大陆第二大国的努兰德,难道找不出一个更像样的使者了吗?竟敢将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家伙送到西大陆来,到底是太不自量力了,还是根本就瞧不起素有战斗民族之称的萨瓦敕人呢?
然而,令图萨隆完全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次站在萨瓦敕王宫的会客厅中的诺罗·金格勒,既不提及自己出使西大陆的目的,亦不像其他的莱佩濂人那样,做一些阳奉阴违的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萨瓦敕人自古勇猛果敢、十分善战,素有战斗民族之称……咳……咳咳……因此,我想先与陛下比试一番。倘若我输了,便立即返回东大陆,但我若是有幸没输,那我们就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陛下觉得如何?”
言辞间,诺罗常常会突然难忍地咳嗽几声,这时,几缕纤长顺直的金色发丝,便会顺着他优美的额角垂落到苍白的脸颊边,使他看起来显得分外脆弱却愈加高傲。望着这样的诺罗,图萨隆忍不住哈哈大笑,心道:莱佩濂人果然够自大,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竟然还敢对素有西大陆第一勇士之称的萨瓦敕王提出挑战,简直不自量力!
“好!那我就让你立即滚回东大陆去。”萨瓦敕王爽快地应道,反正莱佩濂人来到西大陆肯定都没安好心,他当时便是这么认为的。
和东大陆那些建立在血统基础上的王权不同,萨瓦敕人的王权可不是通过世袭制度继承的,他们必须要用实力来证明自己,以“反求”民众赋予他们王权。此外,萨瓦敕王通常还会将自己的战利品或财产分发给部下,充分展现自己的大方,提高人格魅力,以赢得民众的支持。
萨瓦敕人尚武,等级尊卑观念相当淡薄,因此,想要获得他们的尊重和认可的唯一方式,便是在战斗中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勇气和能力。事实上,从萨瓦敕人来到西大陆,并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国的这一千多年里,还从未出现过世袭王位这样的传统。萨瓦敕历史上任何一个国王的王权,都是靠自己的能力争取来的。
萨瓦敕人选择王位继承者的方式比较特别。每一代萨瓦敕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整个萨瓦敕族中,精心甄选出一批年龄六至十岁的聪明勇敢的孩子,不限性别,不限出身。国王在位期间,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来培养这些孩子,让他们有机会成为优秀的继承者。在他们十五岁时,会经过层层严厉的公开考验,只有在最后得到所有的大臣和国王一致认可的那个孩子,方能成为王位的继承者。而剩下的孩子,则会成为这个王国未来的大臣。
尽管图萨隆是上一代萨瓦敕王唯一的孩子,但从六岁开始,他也必须和其他孩子一样,接受同等的教育、经历同等严酷的考验,脱颖而出之后,才确定了王位继承者的资格。
萨瓦敕人从十五岁开始就允许上战场了,图萨隆也一样,十五岁便开始跟随父亲上战场,十九岁就成为了萨瓦敕王,他如今已有三十九岁了。
在他亲身率领萨瓦敕人征讨异族人的这二十年里,虽说从未有过一次完美的胜利(事实上,从异族人来到西大陆后的四十多年间,萨瓦敕人就再也没有打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战了),但这并不妨碍图萨隆成为萨瓦敕王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一位国王,以及萨瓦敕王国的第一勇士。
然而,令图萨隆万万没料到的是,在萨瓦敕王国已经找不到对手的自己,竟会与那个病怏怏的莱佩濂人战了个平手,两人谁都没能从对方的手中讨到任何好处。自那以后,他对诺罗·金格勒的印象就焕然一新了,以至于直接把诺罗跟其他的莱佩濂人完全划开了界限。
十年前,诺罗·金格勒第一次作为努兰德的使者出使西大陆,并得到了萨瓦敕王的另眼相看。但他当时只是向图萨隆了解了一下西大陆的历史和现状,以及与异族人之间的争战情况,然后就匆匆地离开了,图萨隆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他来西大陆的真实目的。
在那之后,时隔两年,诺罗第二次出使西大陆。他带来了一些精美的生活器皿、织物、药物,以及其他的珍稀物品,作为礼物送给了图萨隆。同时,还提出了想与西大陆互通有无的想法,打算在努兰德与萨瓦敕王国之间建立一条海上商道,但具体细节留待下回出使时再共同商讨。随后,诺罗又匆匆地返回了东大陆。图萨隆当时也爽快地答应了,本以为诺罗很快就会再来西大陆的,不想这一等竟等了七、八年。
直到前不久,图萨隆才突然收到了诺罗特地让人送来的信件,信中并没有解释诺罗迟迟未来的原因,只是简单地告诉了他今年会来西大陆的大概时间。要知道,西大陆和东大陆的距离并不近,虽然两个大陆之间的北部海域相对窄一些,但南部的话,过去划小船横渡西海时,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也得需要大约两百天的时间。不过,如今的大船要快了许多,横跨南部宽阔的海域通常只需要一百天左右的时间,战船则会更快。于是,图萨隆算算日子,觉得诺罗应该差不多快到的时候,便提前交代了港口和王宫的守卫,诺罗一到就立即通知他。
站在窗边的诺罗听见脚步声之后,才缓缓地回头望向图萨隆。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和许多年前一样冷冽,一身高贵的气势将他衬托得愈加孤傲了。依然没有任何寒暄,诺罗直言道:“抱歉!陛下,上回分别之后,努兰德发生了许多事情,令我无法脱身……咳、咳……”
说话间,诺罗突然又猛烈地咳了起来,金色的发丝不停地在苍白的脸颊边来回晃动,即使咳得如此厉害,脸上仍是不见一丝血色。有那么一瞬间,图萨隆恍惚以为他可能会这样倒下,心里一惊,本能地便想伸手去扶他一把,但这个念头才刚冒上心头,就立即被压了下去。开什么玩笑?别看他咳成这样,现在整个萨瓦敕王国除了图萨隆自己以外,还没有一个人是诺罗的对手。倘若真是鲁莽地伸手去扶他,没准瞬间就会被他身上那柄长剑架到脖子上了。诺罗·金格勒可不是普通的莱佩濂人,也不像别的莱佩濂人那样满口谎言虚伪自大,他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于是,图萨隆赶快用力握紧了拳头,打消所有不恰当的念头,转而开口道:“我说,你这是什么毛病?都咳了十年也不见好。你们莱佩濂人的医术不是挺了不得的吗?怎会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治好?”
“早已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治不好,习惯了。”诺罗不以为意地答道。
错过了治疗时间?图萨隆不禁暗自诧异,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事,才会令这样一位权势滔天的东大陆贵族错过了治疗的时间?他要财富有财富,要权势有权势,要能力有能力,身边自然也不会缺乏名医,怎么还会落得一身病痛呢?但疑惑归疑惑,既然诺罗不愿多提,图萨隆也不会追问。
诺罗确实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他很快又接着说道:“关于以前曾经跟陛下提及的海上商道之事,大概又要延后了。这些年,努兰德连续发生了许多事情,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解决的,我暂时还无法顾及其他。”
闻言,图萨隆不由得更加疑惑了。难道偌大一个努兰德的国事,竟全都压在这么一个病怏怏的人身上么?他并不了解努兰德目前的形势,但对于眼前这个人,他还是十分尊重的。于是,图萨隆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等着吧。不过,你这副病怏怏的模样还能撑几年?你可别死得太快,否则我就白等了。”
这种率直得近乎冒犯的表达方式,依然没能令诺罗冰封的面庞出现丝毫裂缝,他只是简短地应道:“嗯,我会尽量活得久一点。”
望着那副不苟言笑的神色,图萨隆终于忍不住豪爽地大笑了起来:“哈哈……你这人,竟然连个玩笑都不会开。”
事实上,诺罗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但图萨隆率直坦荡的笑声,却令他不禁想起了远在东大陆的另一个同样时常笑得如此坦荡的家伙。若是那个家伙的话,说不定就能立即明白图萨隆的玩笑了吧?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确实也有些相似之处。于是,诺罗不由得再次认真地端详起了这位萨瓦敕王。
图萨隆是典型的萨瓦敕人长相,轮廓深刻,月骨较为凸显,拥有浓密的棕色毛发和棕色眼眸,身形比较魁梧,酣畅淋漓地大笑时显得十分狂放不羁。但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就会发现,即便是在大笑的时候,他的视线也犹如锋利的萨瓦敕长刀,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彰显着萨瓦敕人特有的刚毅无畏的气势。
萨瓦敕的雄性几乎都是同一种发式,他们通常会把耳朵周边的头发剃掉一些,使发际线离耳朵大约有两、三指宽的距离,然后将剩下的头发全部扎成一束,高高垂在脑后,让它们不至于成为战斗时的障碍。
和所有的萨瓦敕人一样,图萨隆的着装也非常简洁,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件看似比较奢华隆重的衣物或者珠宝饰品。他也不戴王冠,脖子上只挂了一条兽牙项链。此时,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开襟长袍,袍子的领口与袖口上,沿边镶着一道深红色的野兽皮毛。敞开的外袍内,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战斗装束,脚上的长靴外侧总是别着一把匕首,仿佛只要脱掉外袍,随时都能跃上猎犸、奔向战场。
萨瓦敕人向来不讲究奢侈的排场,他们是个战斗民族,只求简洁利落,活动方便。即便是国王和大臣们的装束,也和普通民众没有太大的区别。萨瓦敕人不像大多数莱佩濂人那样,喜欢用名贵的珠宝和华丽的服饰,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和财富,因此,仅从外表是很难判断出一个萨瓦敕人的真实身份的。这也是莱佩濂人普遍看不起萨瓦敕人的诸多原因之一,因为单从装扮上,便能看出萨瓦敕人对尊卑观念的淡漠了。但对于东大陆的莱佩濂人而言,尊卑观念却是一种社会秩序,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讲究等级礼仪,才能体现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教养和道德。
然而,对于战斗民族萨瓦敕人来说,只有在战斗中表现得最英勇、最有领导力的那个人,才能成为最受国民尊敬、地位最高的人,比如萨瓦敕王。即使他不戴王冠,也无人敢轻视于他,因为西大陆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
其实,十年前,诺罗首次来西大陆的动机原本并不单纯。因为,那时努兰德王已经对西大陆起了觊觎之心,所以才会派遣诺罗出使西大陆,以便了解一下西大陆的真实情形,看看攻占的可能性有多高。
起初,诺罗也曾经和绝大多数莱佩濂人一样,以为萨瓦敕人就像传说中那样,野蛮粗鄙、缺乏智慧。毕竟,此前莱佩濂人和萨瓦敕人已经分道扬镳一千多年了,这期间几乎不相往来,只能依靠史料上的记载,来做一些大概的了解。这便是初见时,诺罗为何会率先提出比试一场的缘由。因为,在出使西大陆之前,他查阅了大量的史书,从中了解到萨瓦敕人好斗的个性,若想赢得他们的尊重,除非光明正大地击败他们,否则别想让他们好好听人说话。史书对萨瓦敕人的评价几乎都是:野蛮未开化,根本听不懂道理……再加上一千多年前的恩恩怨怨,早就令萨瓦敕人对莱佩濂人嫌恶不已、毫无信任感了。当然,这些都是莱佩濂人站在本文化立场上,所做出的带有偏见的评价,不足为证。
在亲自和萨瓦敕人接触过后,诺罗才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像史书中所描述的那样野蛮愚笨,只是有些随性罢了。虽然不像莱佩濂人那样善于谋略,但并不是没有智慧,因此,努兰德王意图攻占西大陆的野心恐怕是难以实现了。在相处的过程中,诺罗不禁愈加欣赏起了萨瓦敕人勇敢坦率的个性,于是就改变了主意。他私自认为,与其和这些勇猛好斗的萨瓦敕人为敌、毫无胜算地厮杀,还不如化敌为友、互通有无更划算一些。
于是,回到东大陆之后,诺罗便向努兰德王提出了与萨瓦敕人共同开拓海上商道、互通有无的建议,而且,努兰德王也已经开始考虑了。但遗憾的是,后来连续发生了许多事情,把这件事耽搁了下来。待诺罗再次来到西大陆时,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的时间。
“你难得来一趟,不如我们再比试一场吧?这些年手痒得很,还是和你对战比较畅快……”图萨隆洪亮的声音,将诺罗从久远的记忆中唤回了现实。
“下次吧,”诺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不是才刚到么?”图萨隆惊讶道,“我以为你至少也会停留几日的。”
“我会尽量活得久一点,下次来西大陆时,一定多停留几日。”说完之后,未等图萨隆有所回应,诺罗便径自转身朝门口走去。
图萨隆不禁纳闷:难道诺罗大老远地从东大陆渡海而来,就只是为了告诉他过几年再见么?
这时,刚迈出门口的诺罗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心赫里岚谛!再见,陛下。”
留下这句话之后,诺罗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心赫里岚谛么?望着诺罗渐行渐远的背影,图萨隆不禁陷入了沉思。其实,就算诺罗不特意提醒,他也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关于这十年以来,赫里岚谛的使者因斯汀·盖特频繁地把各种重型武器送到他手上来的真实意图。
十年前,就在诺罗首次出使西大陆的时候,他前脚刚离开,赫里岚谛的使者后脚就跟了过来,简直就像算好了时间似的。从那以后,赫里岚谛就一直以“帮助萨瓦敕人对付异族人”为名,将各种重型武器和财物送到西大陆,致力于鼓动萨瓦敕人和异族人交战,甚至还主动出谋策划猎捕异族人。久而久之,图萨隆也渐渐意识到,赫里岚谛的目的绝非只是活捉几个异族人那么简单。虽然他并不明白赫里岚谛王因何会如此执着于活捉异族人,也不在乎那些缘由,但假如异族人和萨瓦敕人两败俱伤的话,真正获益的将会是谁?答案显而易见,那肯定就是某些正在觊觎西大陆的人了。
图萨隆当然不是傻瓜,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就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了。所以,因斯汀·盖特送来的东西,他都会照单全收,但至于结果会不会让赫里岚谛满意,那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