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我们为何要来此地饮酒呢?这梨花白也只是一般嘛,与我府里的藏酒相比,胜之者不下十种。”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儒雅文士,面容清癯,颇显风骨。只见他头戴玉皮小冠,身穿青色锦袍常服,腰束玉带,玉带上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不似凡品。他端坐在靠近窗子的位置,时而低头沉思,时而隔窗远望。
他正是蔡卞蔡元度,大宋正三品大员尚书左丞。
蔡卞看着一直沉默的兄长蔡京,便主动问及今日来此饮酒的原因。
蔡京也是五十多是的年纪,身上穿着灰白色的缎袍,腰系一条杂彩吕公绦,脚穿一双方头青布履,衣着装扮稍微朴素,并没有带着金银玉器一类的配饰,但他双目幽深,暗藏机锋,眉宇间透漏着几分精明,再配上俊伟面容,整个人就显得气度非凡。
若是宋公明见到蔡京,一定会上来索要签名的。蔡京的书法墨宝,将来可是传家之宝啊。
只是两人楼上楼下,身份差距很大,没有见面的机会。
“元度啊,你可知这座酒楼的主人是谁?”
蔡京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沉稳,语气平缓,面容不带丝毫情绪,似是有非凡城府,难以估测。
“四哥,这京城内酒楼数千家,我哪里知道这是谁家的营生啊。不过,它能引起四哥的主意,那应该这位酒楼的主人,非富即贵。而在这贵人之中,当属朝廷的左右宰相,枢密使或者哪位王爷了。难道这里属于朝中某位大人物,四哥,可否为我解惑?”
蔡京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在朝中官职,甚至连你的品阶都不如。但他的位置却举足轻重,远比现在的两位丞相地位稳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见蔡卞依然猜不出来,他便伸出食指,向着上方微微地指了指。
蔡卞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兄长示意的那位。只是他明白之后,就有些不懂兄长此行的目的了。难道兄长想结交阉竖之辈?这可是不行,若是被柬官发觉,定会遭受弹劾。
蔡卞面容肃穆,认真地对着兄长俯身施拜礼后,起身抬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兄长劝谏道:“四哥已经是翰林院端明、龙图两大学士,主修国史,当知君子慎独。为官者,也应该远离宦官内侍之流,否则遗祸无穷啊。而且,若是四哥勤恳编修国史,未来必能入朝为相。四哥又何必急功近利,行此险事呢?”
蔡京听到了弟弟的劝谏,目露迟疑之色,不过很快他便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元度,为兄走此下策,实为逼不得已。”
他感叹了一会儿,开始慢慢讲道:“绍圣初年,我任代理户部尚书之时,与章相共同主持了役法改革,两下里交往密切,这在朝廷里,是人所共知之事。而这次新皇登位,你和曾布有扶持之功,扶摇之期不远。
而章相这次却押错了宝,必会受到新皇的厌恶与打击。此事必然会影响到我,因为我在新皇心中,必然属于章相一党,”
他拿起酒壶,给蔡卞一直空着的酒杯里,添了一杯酒,然后自己也喝了一杯,继续说道:“早时,我与章相公的改革派交往密切,而且役法改革,我出力甚多。可就是因为这役法改革,曾子宣定然会记恨于我。
可恶的曾布,他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过去有着章相公护着,他也不敢针对于我,但是现在他有从龙之功,入阁拜相之期,不远矣。他若拜相,必会阴谋报复于我。我现在需求得攀援之助,才能不被外迁他处。”
蔡卞听了兄长的解释,似乎明白了兄长担心的缘由。兄长担心受到新官家心腹大臣的报复,才会来此向宦官求助。
蔡卞想着,他与曾布没有什么矛盾,交情尚好,能否由他出面,来调和兄长与曾布的关系呢?只是,他对兄长与曾布之间的矛盾与恩怨,还不太了解,也无法对症下药。
他便试着向兄长询问,了解两人结怨的缘由。
听到弟弟提起两人结怨的事情,蔡京顿时就有些怒气勃发。
“曾布,曾子宣真是一个小人,他毫无才干,还嫉妒贤能。”
尽管蔡京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说起他与曾布的恩怨,心情就有些激愤,才会在自家兄弟面前,发泄自己气愤,主要是他与曾布两人结怨已久,难以自控。蔡京知道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失妥当,不过他在官场历练几十年,对自己的情绪把控得很好。
他自斟了一杯酒,拿起来慢慢地品味,似乎在品尝绝世美酒一般。当他喝完那杯酒后,就完全平静下来了,才向蔡卞问道,“元度,你可知曾布为何嫉恨于我?”
“弟不知,还请兄长解惑,”蔡卞想着刚才兄长一定是气糊涂了,竟然会出口谩骂。
以他了解,蔡京为人严谨,城府森严,心术不凡。在朝堂之上,对待各方面的势力关系,都能面面俱到,也不会轻易树敌。
只怕在曾布的事情上,兄长失了计较,埋了隐患,才会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
他猜不出,两人有何种深仇大恨,使得兄长在提起两人的恩怨时,进退失据。
蔡京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拿着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看着满城的阴雨,像是在叙述往事一样,将两人结怨的经过慢慢道来。
“记得是元丰八年,先帝才登基不久,你可记得,那时候我是开封府知府。当时先帝尚还年幼,司马太师初掌朝政。
他要排斥新党,废止王荆公颁行的新法。
第一条政令,就是要求恢复以前的差役法,五天之内必须全部完成,各位大臣们都认为时间太紧了,根本无法达到太师的要求。
而到了户部尚书曾布那里,他听到太师的政令后,拒绝执行,态度恶劣无礼。此事之后不久,他被太师扔到太原府做知府。”
蔡京走回桌前,又自斟自酌了一杯,然后面带微笑地说道:“呵呵,那一次,对于太师的命令,只有我按照命令如期完成。我将开封府里所有的雇佣仆役,全部都变成了正式的官府差役。此事被司马太师知晓后,他对我的办事能力,表示欣赏。只是曾布知晓此事后,开始埋怨我,嫉恨我,说我对太师阿谀奉承,欺上瞒下,投机取巧,立场不定。哼!他曾布对于新法的态度,又何尝坚定。亦是在两派之间,左右逢源。”
说到这里,蔡京似乎有些感叹:“哎,可惜了啊。”
“四哥,为何可惜?”蔡卞认真地听着兄长的讲述,想到那段时间,他正在外地担任知州,也不知晓朝中自家兄长的遭遇。
只是他对兄长的为人,是比较了解的。兄长精明能干,善于投机钻营,才会在知天命之年,就当上三品朝臣。而且,他知道兄长从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也不是一个会白白吃亏的人。
据他所知,兄长在变革派与守旧派之间,一直都摇摆不定,有投机的嫌疑。
比如,王荆公就是自己的老岳父,自己两兄弟,就是依靠着岳父的关系,才能在朝堂上面立足。而在岳父王荆公去世后,旧党保守派上台,兄长蔡京就依附司马光,恢复旧法。
可是司马光年老体衰,没能执政多久就去世了。
后来,改革派章惇上台,哥哥蔡京就又依附章惇,与章惇一起严厉打击旧党。兄长还与章惇一道,上书劝谏皇帝下诏掘司马光之墓,鞭其尸以打压守旧党的气焰。
而现在呢,曾布又要上台执政,自家兄长就有些无所适从。
兄长与曾布都是夹在新旧党派之间,或是摇摆不定,或是两边关系都很密切。兄长与曾布之间,应该还有隐情,可能事关兄长,便没有讲出来。
想到这些,蔡卞就觉得自己的兄长在政治立场上,就少了些风骨,不似贤臣。
可是,在变法时期的朝臣,能保持一贯立场的,少之又少。
就他自己遭遇来说,又何尝不是左摇右摆,立场不定呢?
蔡卞想到这次拥立新皇之事,他与王荆公本为翁婿,与变法派章惇关系密切。但是这次,他却与曾布一起跟随太后,拥立端王赵佶,与章惇分道扬镳。
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复杂,分分合合,牵牵绕绕,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谁又能说得清呢。
只是他不知道为何兄长说到最后,却感叹可惜了。
蔡京望着烟雨蒙蒙的窗外,有些出神地说道:“可惜司马太师去世得太早,执掌朝政的时日太短,他刚赏识我不久,就因病去世了。若是太师在位,哪怕半年,哼!我现在已经是朝廷的宰相了,哪里会让章惇、曾布之流窃取相位。那些本该是我的,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啪!啪!!好,说得好,今日终于知晓元长兄的志向,真是三生有幸啊!”
当蔡氏两兄弟在酒楼包厢里私语时,门外传来几声鼓掌的声音,接着门就被推开了。只见从门外走进一人,他体貌魁梧,依着穿戴比较讲究,穿着一身红色的锦衣外袍,里面穿着白色的单衣,外束罗料大带,并有绯色罗料蔽膝,身挂玉佩、玉钏,下着白绫袜黑皮履。
据此人衣着打扮而言,非富即贵。
方才,见有人在门外偷听,蔡京心里‘咯噔’一下,忽地冒出一身冷汗,想到了自己刚才的失言乱语,真是祸从口出啊。
刚才自己和弟弟刚才谈论的,可是朝廷相公的阴私事,这要是被传出去,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
这正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