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秾心情不错,闻言只是说:“魏公子言重了。”
魏琅说明了来意:“琅是来找林姑娘你的。”
林淡秾心里大约已知道对方为何而来,却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魏琅这回竟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说来惭愧,此次请假归家,先生为我布置了一道难题,即是解先前花朝节上琅所写的那题。当时姑姑说写一道自己目前最为困惑的问题,琅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题,提笔写完才觉不妥。但木已成舟,只能交上去。”
林淡秾听他讲起,才知道事之起因。
“本是无心之举,却得了个有心的答案,琅在此先谢过林姑娘。”魏琅抱拳行礼。
林淡秾一时没反应过来:“魏,魏公子言重了。”她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小说中看的虽多,但如今竟一个也想不起、用不上。不知该说什么,说根本和我没关系还是别的?但对方似乎也只是谢她传话、启发。
魏琅道:“琅前去焦堂山的般若寺拜会过了方丈,贤人踪迹莽莽。若非姑娘,只怕连这一句也遇不到。琅治学,从来是照本宣读。先生大约也是看不惯我这样,才特意给我出了这多有非议的一句,盼我能有一句疑问。但我先前写过几篇,虽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也不敢妄说。次次被先生打回,不知何处出了错,心里迷茫,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白学了——”
那大约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魏琅没有多说,接道:“直到前段时间听到这一解读,才隐隐有所悟,我所欠缺的大约正是这个。惭愧,跟先生这么久竟然还不懂。只以为自己四书五经还背的不熟,先生的道理还尽数理解透彻。修身养性,修的是己身而不是经义……”
话到此处止,他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交浅言深,带着几分腼腆,对林淡秾歉意地一笑。
魏琅其人,性情疏阔、又有不拘小节,是一个很容易和人交心的人。他归家本就是心事重重,又遇学业上的挫折,难免有些压抑。而这些压抑又不能和家人和朋友说,若是长久必然内郁。
但偶然间,竟被一萍水相逢的少女,以一句无心传话点破迷津,难免对其有几分感激与亲近,下意识便掏心掏肺了起来。说完,才觉似乎不妥……
而林淡秾听他话语中的迷茫与痛苦,深有触动。她难道不是如此吗?也是不知道究竟是这世道对,还是她对。反反复复纠结,不知道究竟该坚持自己,还是应该尝试理解此世的“道理”。魏琅说该修己身,但己身究竟该如何来修呢?她所面对的困惑要远远超于魏琅,这世上还有谁像她一样,受到过两个截然不同的、各有道理的教育?
她见魏琅解开迷惑,有些艳羡:“此时明了尚不晚,人生还有大把时光。天下谁没有过迷茫、无知呢?公子既然知道了并且解开了,可以称得上幸运了。”
魏琅见林淡秾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心道:莫非这位林姑娘也遇到了与我一般的困境?
他想,我得帮帮她。
于是开口道:“姑娘可是心中也有困惑,不知琅能不能帮上忙?”
林淡秾抬眼看他,面对他纯然清澈的目光,心里其实有些羞惭和歉意。她先前与魏琅初遇,因陈衍一番话难免心中有极不好的揣测。怒极时看谁都像是要勾引陷害自己到前世境遇的坏人,并且坚决不想再步那后尘,等魏琅来搭讪时更是不吝以最大恶意来揣测。
她当时羞恼,便故意要和自己前世对着来干,觉得自己正常情况下可能会做的事情就坚决不做,而不会做的事情就坚决要去做。但后来心结慢慢解开,恢复到平常的心境,能冷静来看一看。先观他为人处世、再到如今听他剖白,觉得这位魏琅确实是个古代君子。先前自己之作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是对魏琅、还是对自己的前世。
她对魏琅确实在未曾蒙面时就有一些好感,因为读过他的书,体会到过对方的一些思想,心中对作者自然有憧憬。魏琅天性乐观,对人与事充满悲悯与怜惜,无有时代中不好的风气,书中亦处处流露出朴素的人文主义思想,很和林淡秾口味。虽想法还有些稚嫩,但观其行事作风,林淡秾觉得与他三观颇和,对其天生便有三分亲近之意。
他书中有一事,林淡秾极为欣赏其处断;而书外后生的波折也让林淡秾怜人怜己。
“魏公子,我看《三人》一书时见你写到游历的事情,讲到一人卖妻还债,而妻子竟然甘心自卖,心中愤懑不平。索性魏公子仗义出言,您最后所说的一段话,我很是佩服。”她慢慢叙说,斟酌用词。
魏琅一愣,这确实是他亲历的事情,记下时将他当做自己见义勇为的一个奇侠故事。他出言劝解那妇人,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整个处理过程乃至结果他都十分满意,自觉人生得意事之一,写出来却被非议许久。如今听林淡秾说起,才回忆起来。
他感慨道:“当时见人作恶,才愤然出手。那妇人所为,我也是怒其不争,但所幸说理下来,两人终究和离。这件事我自觉做的很好,但却一直被非议,没想到林姑娘居然如此赞赏。”
林淡秾道:“我也看过说你的评论,气得要死。他们多是说一些妻从夫之类的狗屁道理,或是谴责你不该去管人家的家事。翻来覆去地讲一些歪理,来证自己的论点。想显出自己的特别之处来,好让别人知道自己多有本事,多有辩证的思路角度,多会看问题一样。像是说倒了你,就是多大的成就一般。但千古以来,从各个角度来看,总有些恶是绝对不会变的。这群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最本质的是非善恶都不去分。”
“……”魏琅:“姑娘说的是。”
林淡秾沉默一下:“对不起,口出恶言了。”
魏琅听她说,反倒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不不不,姑娘骂的很好。我当时也想骂回去,却不知道怎么去说。毕竟他们说的问题都是我没考虑到的事情。”
甚至在后期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今天听对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好像没错。他顺自己的心意,做了件善事。却因为别人说了几句,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现在想来真是不该。
林淡秾:“……不过似乎确实是个人有个人的角度,多听终究是好事。”
魏琅点点头,他正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听完、理解完,还是觉得你是对的,”林淡秾顿一下,又说:“我也觉得我是对的。”
魏琅再次点头,他很认同对方的话。
林淡秾已经不在说这件事的是非对错了。她不能直言告诉对方,她看这世道就差不多是这样的状态。有些恶是千古不变的,但有些善和秩序却是慢慢构建的,林淡秾正是遇到了两个世界的两个秩序,她被套在中间,左看右看,不能决断、不知道往哪里走。
她以这件事为引子,最后牵出了自己的情绪:“有时你得理解一下对方,但你发现你们就是不能相合。他们有他们的立场,你有你的立场。你能理解他们,但你不能照他们的做。你想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是,这样很辛苦,而且……”
我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也还没有找到这样的方法,更不知道这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论是在古代当个现代人,还是甘心做个古人,她似乎都不能做到。
她叹息一声,陷入深思。
魏琅点一下头,跟着叹一声,也陷入深思。林氏的问题,他也遇到过,但不能解决。
春风吹竹叶,发出细梭声响,一下子惊醒了林淡秾,她才恍然自己今夜说得太多了。不过似乎还从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提了提水壶,发出清脆声响,提醒魏琅,道:“魏公子,多谢关心,便到此为止吧。”
“林姑娘……”魏琅一愣。
“我还要打水,”她提一下水壶示意,款笑欠身:“今日叨扰了您和郡主了。”
魏琅忙道:“不妨不妨的。”
林淡秾笑了一下,魏琅看出对方离意,忽然郑重道:“林二姑娘的问题,我暂时还不能答,需要再思索一段时间。但我一定会好好想清楚,希望那时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能够解决姑娘的烦恼。”
他话音方落,林淡秾便是一怔,对方说得很认真,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笑。
于是她便露了三分笑意,只能以袖来遮,挡了半张脸。但明月皎皎,映她袖上眉下两弯倒钩,说不出地动人。浑然忘机,见她笑颜、听她笑语:“我也会好好想答案的。”
一个能解决她在这时代面临的所有问题、矛盾的答案;
能她内心彻底平静下来的答案。
第二天清晨,鸡叫第一遍,林淡秾与林冉华已经出了公主府。等到到了林家,甫一进府,林冉华就被孙氏身边的婆子请去了,林淡秾则直接归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整理间,便与魏春与南山闲聊,将自己在寿春大长公主府的见闻一一讲述。等听到圣人亲临时,便是连稳重的南山也失了分寸,瞠目结舌不能作声。而魏春更是不断发问,她好奇心太重了,又在房内,肆无忌惮地就问圣人什么样子、行为举止是否是异于常人……
林淡秾没有说出她们已经得窥过龙颜,见她们兴奋便将当时场景描绘了一番,却没有谈论皇帝本人。但魏春实在是太好奇了,不断追问,林淡秾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圣人英武不凡。”
魏春得了这四个字便心满意足了。
南山给林淡秾梳头,问道:“小姐不高兴吗?”
“……”林淡秾否认:“没有。”
南山笑着点了点头,她略一沉吟,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小姐,昨天有一个童子来打听府里的事情,巧的是正好撞上了我。他还特意打听了府里的小姐,问了大老爷的二女。”
陆大的二女?
“我吗?”她侧过头去看南山。
南山道:“我当时含糊说了几句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觉得可以便偷偷跟了过去。竟发现那童子竟是受了一个病重的老妇人所托,我不知内由,只能等小姐回来再做定夺。”
林淡秾深思一会,理不出线索,问:“南山,还有什么吗?”
南山想了想道:“那妇人住末条巷里……”末条巷是京畿最末的一条巷子,也是租金最便宜的一条巷子。
“……那妇人眼下有一颗大痣,有小指甲盖一样大。”
林淡秾细想来,一愣。她印象里确实有一个人眼下有一颗痣,但那颗泪痣细小浅淡,坠在眼尾,曳出一点多情。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
但她心里的那个猜测分量却越来越重,试问除了她还有谁回来林府打听一个二姑娘?
她嚯的一下站起,下了南山与魏春一大跳。
魏春:“小,小姐?”
林淡秾道:“我们去一趟末条巷,南山,你带路。”
南山有些不解,但也看出对方的认真,当即点点头。
魏春絮絮叨叨:“那小姐我再给你找件衣服呀,这件衣服穿出去太引人注目了。”
林淡秾顺从地换衣,心里又乱又麻。
毕竟是生身父母,她是从那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呀。更因为是个成人,才更加爱她,甚至更更有几分怜惜……
——吴姨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