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扑中文)三更死（四）
月寂风凉，檐铃轻敲，子规残叫，一点烛灯微弱，满桌纸卷微掀。乐杭回到自己屋内，就着灯翻书阅卷，专注于纸墨之中。看似忘了白日里那些癫狂痴态。
祝襄面色却愈见沉重，乐杭背影纹丝不动，书页持久不翻，与其说凝神，不如说是发呆。
“……他根本没在看书……他没有做朱批……”往日乐杭阅书，总要执一管朱笔，若偶拾佳句，或有感而发，皆在字里行间的空白用密密的小楷记上。而如今这久久不动的纸页，空空荡荡的间隙，无非只昭示了一个事实：乐杭只字未看，只在神游。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乐杭才有了动静。铜镜里泪烛摇曳，恍似窗外那半片月，映着个容颜惨淡，眼目无神。乐杭望望窗外，忽而喃喃道：
“……我怕是要病了……没了那平安符，又要为你而病了……”乐杭仍在念叨那个平安符：
“……没了也好，你怕吧？今朝我为人，你为鬼……你怕这些符咒吧……我将符咒尽数丢弃，你肯入我的夜么……呵呵……”
你肯入我的夜么？……
明明每个夜晚都在看你，明明每个夜晚都与你对坐天明，你还问我肯入夜么……阴阳的隔阂，不是那对坐的一桌之间，是我就在你身边，你的目光却能穿肌透骨，越过我空落落投往别处……
乐杭站起身，除掉外袍，拉开衣带，一件件解下衣物，只剩的一件中衣。
打开带锁的橱柜，乐杭从里边拿出件素净的葱青色直裰，不似他平日的衣着。
只见乐杭将那件直裰慢慢穿在身上，不是特别合身的大小，亦是与气韵不搭的形制颜色，他却格外郑重地套在身上。
只有祝襄脸色微变：“……那是我的衣服……”
忽地忆起那时也是这么个清凉如水的夜，头有些隐隐疼痛，本是说着天晚歇息，才燃了博山炉里一点香，扭头却见乐杭笑意吟吟，眼中灯火欢跃，亮如天星。
凑近了，气息迎面，修长双手灵巧分开了自己的衣襟；只得略一低头，难掩赧然道：“还不睡去，又做什么。”
乐杭笑意更深，语声暧昧：“你想些什么？”罢了瞧着祝襄愈见绯红还故作淡定的脸，才从身后拿出件衣裳来：
“不过是叫你试试这直裰，专为你量裁的，可费我一番苦心。”
他将这件葱青直裰交付自己手里，上好的料子，细致的针脚，缂丝的白莲鸳鸯不扎眼却别具匠心，深见制衣人的用心。
“喜欢么？”乐杭问。
“嗯，挺好……”祝襄淡淡答。
乐杭不乐意：“只是还好？”从身后拥住了祝襄，如孩童一般的语气道：
“……你快试与我看呀。”
“……天晚了，不如明日吧。”
“不行，不行，即刻就试，不然不让你歇息。”乐杭执意道。
祝襄拗不过，只得随他，乐杭这才高兴了：“这才对，我只为你一人裁衣，这世间再没第二个人有你这等福分了。”
……年轻气盛的心上人，做一件衣裳都不忘邀功。得他亲手做衣，这是一种福分。可从来福分是被赐予的，那时的祝襄就已知晓，这段情分，到底还是有人高高在上，而自己甘做牛马，只为心上人眸子中不熄火光，只要一见那火光，心内便腾升出暖意来。
嘴上说得淡薄，这件直裰却从此时常穿在祝襄身上……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心绪，不似旧家时。旧衣的主人已逝，空留一柜旧衣，叫人怀想他穿上时的模样音容，却又明知不复见，徒徒刺伤人目，平添伤怀……
乐杭身着祝襄的直裰，他抱紧自己，用手摩挲身上的衣物，好似抱紧了那个人，好似真的触到了那人，还是血肉鲜活，还可以站在这里，被他注视，被他拥抱，被他感知……拥抱太紧，还嫌不够，他牢牢圈住的只是自己寂寞悲凉，顾影伤心，无从开解，不可救药。
他忽然又拉开橱柜，一把抓起里面几件衣裳，蹲下身去，将脸深深埋在那些衣物中，贪恋地磨蹭面颊，贪婪地嗅着衣上香痕，试图从里面掘出一丝半点那人的气息……
谁能挽回这濒临崩溃的苦痛，谁能解救这一腔病态的相思……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为自己承受的哀伤，是怎样心情。秦玉凌偏头看向祝襄，他依旧是淡然地立着，手却已紧攥成拳，压抑之极的悲哀。
乐杭还好，悲伤仅是个人心绪，尚可怨恨尚可宣泄，一切情绪只自知，尽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悲哀中，对周遭不顾不管，只顾自己心情。而祝襄牢牢担荷的，却是双份伤心。纵有星河浮槎，或是忘川舟楫，也载不动渡不过的哀愁。
怎就死去了呢，无计阴阳隔断，相思难越……
“……你是怎么死去的？”秦玉凌问道。
“……画梁折断，屋宇倾塌，我被埋在底下……”轻描淡写，却是一个人与世间的诀别的残酷情景。
那日他同乐杭到库中清点布匹，怎知回祯布庄已逾数十载，疏于修缮，一刻间屋梁摧折，酿成惨祸。
一霎间塌下的梁柱砖瓦朝二人打来，猝不及防，而平日温吞沉默的祝襄却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猛然扑倒了身边的乐杭，小心护在自己怀中，而后梁倒屋塌，一片残墟……
这便是二人的诀别。
旦夕祸福，毫无预兆，始料未及，人之一生遽变，朝喜暮悲，也难怪乐杭始终不能释怀……
月缺在石榴梢头，深巷模糊又传来一阵更声，隐约回荡在空寂宅子内，比泣血子规更摧人心肝——
——二更天。
“……二位可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么？……”一直沉默的祝襄突地主动开口道：
“……他不可再这般自伤……三更后我再不见他，可有法子成全我这念想，让我见他一面么。”
秦玉凌心下恻隐，又看了未靡，左右为难。
未靡却不做声，亦不开口，秦玉凌只得问：“……可以么？”
未靡斜了一眼：“地府勾魂之事，不在我管辖中。”
有些人便是如此，无情话里总见些人情来，秦玉凌心里明白，对祝襄道：
“从前我做这事可是要收钱物的，如今白助你，时间无多，好自珍惜。……他见不着你，只因他身上阳气过重，八字硬朗，你将屋内火烛熄灭，并到外头院里拾几片槐树叶，我去给你将龛中的香火改一改，这屋中阴气足了，或许便见得着了。
二人各自行事，乐杭不知觉间，屋中火烛乍灭，香火明暗，幽幽闪亮。一阵风起，扫进好些槐树叶子来……
看不真切，那一地月色欺霜赛雪，是谁踏雪披月而来，惊动槐树晃影，沉香尽，夜灯熄，几回悠悠魂梦中，都难以相见的人，就在那里……发如乌纨，素衣单薄，眼色低徊，恍惚间不知是梦是醒……
“终于，你肯入我的夜中……”乐杭痴痴呢喃。
“……乐杭，你能看见我么？”
乐杭一怔：“……看得见……是你么……”
祝襄见他发痴，只他尚在迷雾中，也不点破，只道：
“……我只来看你这一回，自此别后，恐无再见之期……”
乐杭倏地从地上站起，慌忙跨前两步，又忽地停下，揉揉眼，微微站直了身，一时无言。
“乐杭……”祝襄再唤：“切不可自我毁伤……你我之间，已经……”
“……已经结束了。”乐杭接道，声音冷冽，整个人亦冷漠起来：“……你莫要再来看我，只管放心，我活得很好……还不至于为你自毁的地步……这么久才来一次，我很快会忘了你……”
秦玉凌不由惊诧，这乐杭怎么一时一样，这又是演的哪出。
却见祝襄还是只注视眼前人，淡定而深沉：“这也好……”
乐杭再道：“……我会忘了你，你知我不是专情的人，你知我心性不定，像你这般久才来，这样不常见面……我定然很快会忘了你……”
一副高傲模样，说出的话是威胁，是撒娇，是逞强，口是心非，孩子般地邀宠，这些熟悉的方式，没人会比祝襄更懂……
祝襄不知如何作答，目光无声，包裹着眼前之人。
“……你看，你不来，我就找了顾良笙……”乐杭兀自说着，语调却愈见慌张：“……顾良笙如何，我觉着他很好……模样俊秀，家境殷实，又伶俐有趣，我同他倒是情投意合……你说呢？”
他焦急地盼望祝襄的回答，口不择言，要一个承诺，最好他会呷醋，会愧疚，会常常出现在自己的夜里……
可他却未许他任何承诺。
……怎样承诺呢……明知你要怎样的承诺，可我命归黄泉，三更就死，再会无期，根本做不到，又怎么给你承诺……
祝襄长长叹了一气。
“……这样就好。”祝襄平静道：“乐杭，若你有了寄托，我也能放心些……千万对他好些……”
他笑了，而他慌了，奔过去要抓住那人，手指穿过了他，只握住一把皎洁月光……
乐杭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直直望着祝襄，晃似头脑清醒了些：“……这不是梦……你、你是鬼……”
一个“鬼”字，也叫祝襄心中一颤，是呢……自己为鬼，骇人听闻的鬼……
“……你莫怕……我断不会害你……”祝襄些微无措道：“……若你害怕，我现在便走……”
“不，”乐杭摇摇头道：“不是害怕，果然……果然我丢了顾良笙的符是对的……是不是符咒力道太强，你才近不了我的身？……不对……不对，你给我求的那符……我丢了，你为何还不来看我……我还患上了怪病……你再去求一个符咒给我罢！我那怪疾，怎么都医不好了，只有那个符才有用啊！……”
“……那个符咒，你何时丢的？”
……
……冥钱满天，素幡飘飞，他的祝襄躺在那口棺材里……
那一日乐杭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送殡的一众人哭，他只怪问：“为何要哭？”他还要笑，笑这些平素都与祝襄无甚深交之人的眼泪……
你们了解他么，你们和他相熟么，你们比我更接近他么，为何我没眼泪，你们哭得比我还伤心呢……
昏鸦乱啼，一掊掊黄土掩下，遮盖棺椁，从此这黄土陇，一座浅坟，隔开了二人的世界……
乐杭只觉一切如此陌生，与自己毫不相干，这座坟茔，与祝襄也毫不相干……
“谁知道这黄土之下是什么，我又瞧不见……祝襄他……不在这里……我要去找祝襄了……”
乐杭一直平静着，走路时摇杆挺得太直，反倒有些不真。一跨进家门，便又病倒了。
此病比前些年险些丧命那次更为厉害。乐杭一摸脖子，那个平安符不见了……
难怪自己生病了……原是因为这个……
丢了符，失了庇佑，才病倒了……那把符找回来，病就好了……
多愚钝又多刻意的理由……
“……你这病犯起来，有些怎样症状？”祝襄担心乐杭身子，忙问：“和当初一般么？”
“……比当初更难捱……当初，至少我神志不清，不觉太多苦痛，而如今我心口常一阵猛疼，这种疼痛从未消失，它折磨我……只要找到那个符，一切都能化解……祝襄，我的符……那是唯一能治好我的良药……”乐杭哽咽了。
秦玉凌看着，似乎也犯了同一种病，便问：“……如此说来，还是得管白浮生去讨要个符咒么……”
“不必。”未靡答得果断。
“为何？”
“白浮生给的，绝对只是个普通辟邪的平安符。无非不想被人看穿用仙法治愈而找的幌子。”
秦玉凌皱眉思忖许久，眼瞅着那边期期艾艾，相对无言的二人，心下已千回百转。
“……我大约知道，他是什么病了……”
“什么？”
“……此病名为——相思。”
——相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
相思两字，多少年来，多少传说，多少诗文，皆因二字而起。多少症候，也从此来……
它是至情所化，又常与分别相关。小别时拈起如秋雨芭蕉般的闲愁，永诀时却是直接让人病入膏肓的剧毒。
相思病本无救，独独囚怆人心。
哪里是丢了符生病，明明是没有那个人，才犯的相思……
他所逃避的，其实避无可避，就是相思。
不愿承认祝襄死去的事实，于是不愿承认自己的病由，仿佛这样就可以骗到自己。这样的乐杭，怎不叫人心疼……
祝襄果然心疼。
“……你为何这样抛下我，你为何变成了鬼？你可知我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为何又要来拆穿我……你死了，你真的死了……”
他扶额唏嘘，两行清泪涟涟。
多会表达哀伤的人，多会让人心疼的人，死的明明是自己，他却比自己更难过，放佛是他遭遇了最大的不幸。
祝襄眼里的悲伤更浓，如被冷雾沾湿的月，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着，伸出手去，很想将乐杭抱紧。
“……你可知我给你做了多少衣服……做一件，我剪一件，再做一件，我再剪一件……我等你回来穿……横竖没有穿着它们的人，不如剪掉……你竟不回来……你竟让我独自在这里承受一切……”
“会是无人觉，何用早晨妆”，同样没有主人的新衣，就这么一剪作废……这孩子般的心上人……连悲伤都这样自私，只看得见他一己的痛苦哀伤，只是会表达，才显得比自己更伤心些，因此才让自己一次次心疼，对他一次次更好……
他哪里知道自己双倍的苦痛，承担着自己那份，目睹着他的那份……谁更悲伤，谁更遗恨……
可知自己也中了相思的毒，双倍的毒。更是无解无救。
这昏暗室内，一人一鬼，各自饮泣，相思之中，苦果分偿。
隐隐约约，好似远远地又传更声，听来却如炮仗般惊心炸耳¬——
“要三更了！”秦玉凌紧张道。
一阵铜铃声，铁链声亦渐入耳内，鬼唱幽幽，一只碧玉蝴蝶翩跹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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