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秦皇曾叫人远赴海外寻找蓬莱瀛洲,为寻仙人求一副不老药。而今的皇帝亦在打听令人长生不老的方法。据说去京三十里地有座云遮雾障的高峰,高峰上有一隐居的药仙,能医治百病,生死肉骨。皇帝多次派人去寻,皆不得仙人踪迹。
终于皇帝亲自入了那杳杳云峰,寻到了传说中的药仙。皇帝道,是为爱人寻一副不老药。爱人,这个称呼一出口,皇帝只觉得心中一颤,莫名地恐惧起来。
即便药仙也没有叫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药仙却有一种酒,唤作千日醉。饮者大醉千日,状如死尸,却可保持身躯不老不坏。
皇帝思忖万千,却沉沉地问了句:“有没有醉得时间更长的酒?待我在此期间,替他寻得真正的不老药?”
“你想要多久?”
“……三十年。”
他是一朝天子,日理万机,乾纲裁断,哪里有精力再去理会一个小小倡伎的患得患失。三十年……摆脱那倡伎的纠缠,一个帝王应有的果断狠辣,用在了那个小倡人身上。
人们习惯替自己找各式各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比方说皇帝可以告慰自己,虽是一睡不起三十年,但亦是全他肉身不老不死之法,算不得朕食言。更何况,还可以有三十年,慢慢地替他寻不老药,也不算负他了。
想归想,那瓶一醉三十年的酒却久久没能端到莫茕面前叫他喝下。
那夜月浓风骤,许久不曾到玉树楼的安宸兴致忽起,特地出宫一会莫茕。
莫茕的房里黑着灯火,风打着窗纸,冷森死寂。
点了烛火,方瞧见莫茕正背对着门睡下了。安宸走到床边,边轻唤“莫茕”,边将莫茕翻过来……
一霎间一张惨白至极的脸刺入眼来,叫安宸也吓得手一抖连忙将那人一把推开!
莫茕阴恻地笑:“怎么,不觉得我最近越来越白了么,皆是用这水银烧煅的粉霜敷面……卸去脂粉时你夸我美,敷着脂粉你却怕成这样……真是好笑。”
安宸不悦:“任谁忽地见这一张白得跟鬼似的面容,都要吃惊。”
莫茕将脸上的粉霜狠狠一抹,几道印子留在脸上,更是可怖如鬼,莫茕怒道:“我若有那不老药,还用得着这些!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为我找不老药了……”
安宸往桌旁一坐,沉着脸不语。
莫茕又道:“……你根本就是骗我吧……我便知道……你从来只会敷衍我伤我心……”将手背撑着额头,道:“……想来这许多年……只有符忆休肯真心对我……我却……”
安宸一听这话,怒极反笑:“呵,符忆休对你真心?莫茕,你这自作多情的毛病何时能改?”安宸嘲讽地望向莫茕的眸子里,道:“符忆休要死时,春娘她们寻大夫的寻大夫,打水的打水,煎药的煎药,他断气时只有我在一旁……只可惜,弥留之际他口口声声念叨的人不是你……而是段蝶啊……”
不是你……而是段蝶啊……
莫茕呆呆地怔住,胸口有一丝钝痛。
……到头来,这样一份感情,还是自作多情。京中第一名倡,莫茕的人生何其可笑。他从未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恋。
原来那样多的时候,他都是伤人不自知。恋慕段蝶的符忆休,偏偏一手带红了莫茕,从此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着世人将莫茕与段蝶做评,听着莫茕怎样刻薄讽刺段蝶,看着莫茕取代了段蝶的位置……符忆休两难的苦痛,一时间都好似能清晰地让莫茕感知。这个温柔的男子,压抑着深爱段蝶的心,为了守护莫茕被暴徒殴打成疾……只是这般的温柔怜爱,却不是莫茕以为的,一心无二的相思眷恋……他并不爱莫茕。
没有人爱过莫茕。
莫茕颓坐在床上,还留着一道道白印的脸上又添了两道水痕。
已是三更,玉树楼业已歌停舞歇,四下俱静,隐隐有几声犬吠。一室冷寂,烛火不明,炉火不温,安宸只觉得心肠也冷硬了些。
“……莫茕,这世上对你好的,怕是也只有我了……”安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烛火下笑容诡异:“……这种酒,有和不老药一般的功效……”
……
安宸隐去了千日醉大醉不醒,人如尸体的实情,只说是叫人千日不老分毫的酒,让莫茕饮下……
那个夜晚,安宸格外冷静。那小倡人终于不吵不闹,乖乖睡着。他将莫茕的脸洗净了,露出一张白皙的绝色面容,嘴唇红得似鲜艳梅瓣。挑了身素色的衣裳给他换上,再趁着这夜深人静,将莫茕缝进一床宽大被子里,深深埋在了圆角那株红梅树下……
自此,京中第一名倡莫茕一夜间失踪,玉树楼的梅树年年都提早开出鲜红如血的梅花……
终于清静下来,皇帝摒弃这私情的阻碍和纠缠,从此有三十年的时间得以安心朝政,励精图治,指点江山。若三十年间寻得不老药则好;寻不到,待三十年药效将至将莫茕挖出,兴许到那时,世事已变,莫茕也不再想要不老药了……皇帝这般想着,心中的不安和隐痛很快便被忽略了……
“……朕……朕将你埋在……梅花树下……是的……三十年……朕记起来了……”
“你记起来了……你如今记起来了……有用何用!”莫茕的声音陡然凄厉:“你骗我喝下那酒……可三十年已过……你竟忘了我还在梅树下!……我在地底醒来,然后活活闷死!安宸,我因你活埋致死!”
梦中的皇帝脸色苍白,踉跄着倒退几步,不敢置信。
埋下莫茕的皇帝,从此海阔天空,再无牵绊。在他面前是江山社稷,没有一个倡人的立足之地。他立后,纳妃,生子,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往后便是风花雪月时,也不复记得一个男倡的温存。三十年足以冲淡一切,足以忘却短短一年间的孽缘。三十年亦让他白了鬓发,深了皱纹。皇帝老了……记性开始苍白……前年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记性便愈发差劲了些……
薄情又年老的帝王,就这样忘了血梅下厚土中,他亲手埋下的故人……
时过境迁,他不敢说他当日有几分是想暂时摆脱莫茕,有几分是希望莫茕真死……今时只知莫茕之死系于他手,便已叫他刺骨穿心……
皇帝目眦泪下,喃喃着眼前那人的名字:“莫茕……莫茕……”他颤巍巍伸出手去,要再次抚上莫茕那张如玉如桃的面庞,若三十年前一样……
五指穿过莫茕的脸,什么都碰不到——莫茕是鬼……
“莫茕……为何朕好想……再摸摸你的脸……”皇帝哽咽着语不成声。
莫茕直直立着不语,哀绝的眼慢慢看着他的皇帝。看他的深浅不一的皱纹,看他青丝成白的双鬓,一点一丝都要看得仔细般。
怨鬼莫茕忽地缓缓摇头,道:“……安宸……我不会报复……亦不需要任何补偿……我已为鬼……自与你殊途……从今往后,你仍是你一世帝王。至于莫茕……你忘了罢……”
“这是为何?”皇帝惊异问道。
莫茕淡淡一笑,一个笑已含太多世事沧桑:“……世上没有不老药……而你……也老去了……”
莫茕退后了两步,身影逐渐消失模糊,好似当年安宸公子在阳光中瞧见的纱帐后的清澈伶俐的少年……那时,他胜游烟花,他情窦初开;他一见惊艳,他一眼钟情……
后来,宫里传说皇帝大病一场,整整三日昏睡不起。三日之后醒转,却又精神百倍,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迹象。皇帝病愈后再不提寻找不老药之事,亦不复暴躁阴鸷的脾气。因求药导致杀伐的罪过,他将用勤政爱民去弥补。这个皇帝向着一代明君迈进,人人称颂,这是当朝之福……
前尘过往尽数埋葬,心间隐蔽的属于莫茕的那一处地方,打上了个死结。
那时未靡卸去道士的伪装,与秦玉凌坐在玉树楼上听曲。秦玉凌将止住梅花血而得的酬劳放进袖里,道:“……当年我还未入宫,就曾经到玉树楼听过莫茕的曲,也见过那时的安宸……”
未靡不答话,待他继续道:“……当时我也以为,这二人的故事,如那些传奇里的才子佳人般……呵,我还是挺羡慕的。……莫茕他……如何发落了?”
未靡道:“……已送往阴间……羁留人间,扰人梦境之罪过也不得不罚。待赏罚抵清,再入轮回。”
阴间的罚刑,秦玉凌是知晓的,不由心下一颤。果然未靡正直刻板,不徇私情,自己也不便费口舌求情。
靡靡之音入耳,舞衣斑斓眩目,一壶清茶,几缕梅香,叫人也沉醉在梦中,忘却光阴荏苒。
秦玉凌问:“……世间可是真有不老药么?”
未靡道:“没有。所以我不明白莫茕为何对不老药如此执着。”
秦玉凌望着楼外欲雪的天色,叹道:“……莫茕求的,并不单单是不老药……而是一份,不老的相思情怀……”
哪怕桑田老去,沧海能填,也不改变,也不辜负的不老的相思……
人总是贪心,生命短暂,朱颜易老,明明知道世上没有不老药,却偏偏顽固不化,用尽全力追寻。为何要长生,为何要不老,假若无欲无求,永生于世能带来什么好处?人们想要长生不老的贪心,或许也还是对那渴望天长地久的情感的贪心。那如镜花水月的不老药,浓缩成一个印记,铭刻在世代丹青中,象征着人们求不得的梦和永不灭的奢望。
未靡似懂非懂,将手中的茶送到嘴边细细抿了。
在临安京逗留的时日已经过长,秦玉凌却有些磨磨蹭蹭不愿前行般。
僻静的巷子里,秦玉凌又道:“仙君……我有东西落在了客栈,可否让我回去取一下?”
未靡冷声道:“你一直在找借口单独行事,这是何故?
“没有的事,我哪里敢……”
未靡打断道:“你不必再诳我。当我不知道你从白浮生那要了什么么?”
秦玉凌猛然一惊:“这……”
“千日醉对我无效,你不用妄想借此让我醉倒,再趁机逃跑。”
“不,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要千日醉是何用意?”
秦玉凌叹口气,垂下眼去,摆明了不愿答。
未靡略微思索片刻,问道:“……纪清酌?”
秦玉凌不答,算是默认。
未靡眉峰又深深敛起:“既是前缘已了,你何必再纠缠不休。你已换了何复祖的命格,不需要再做其他。”
秦玉凌叹道:“唉,横竖我都已经一无所有,再帮他二人一回二回,也计较不得许多了……只不过给他二人今生一个跳出世俗,相聚白头的法子罢了……”
“……你想让纪清酌喝下千日醉?”
“是。以假死的方式从世人眼底消失,待到下葬后,让何复祖悄悄开坟,将其带走,等千日醉药效过后醒转,从此瞒天过海,得全相思……”
未靡久久不语,而后袖管一扬,凭空生出只青羽红喙的大翠鸟来,道:“把酒给我罢。”
秦玉凌一愣,片刻后快快地将玉瓶递过去。
只见未靡将玉瓶向那大只的翠鸟一抛,翠鸟衔了瓶颈,扑飞着青羽,一下子不见踪影。
“……青鸟会将千日醉和你的计策传给他……”未靡面无表情道。
秦玉凌盯着翠鸟消失的地方许久,才磕磕巴巴道:“多……多谢……”
……这冷心冷面的仙君,竟会成全他的愿望,帮他送千日醉?
秦玉凌诚惶诚恐,受宠若惊,这仙君,莫不是忽然通人情了不成?……再想想又不可能,这传递相思的青鸟,竟被他随手拿来送信跑腿……果真还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