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清酌(三)(1 / 1)

四人这日赏菊吃酒,露重烟微之时,纪清酌便将他几人延入屋内。

秦玉凌十分气闷,即使是许多年过去,仍无法开释心结。

纪清酌与那何梧的话不多,却一举一动都显出无可挑剔的默契来。

“你这酒还是埋在地下的好。”纪清酌说罢便提了那琉璃酒壶道后院去了。

何梧稍坐会儿,便道“失陪”,也到那后院去。

一霎西风惊秋,通往后院的那扇竹扉吱呀推开,坐在屋里的两人不经意向外望去,入目之景,此生难忘。

溪霞斜飞,芦花秋水,那傍溪的院里,一株梧桐,经霜叶落纷纷。被秋风无情一卷,飘悠悠荡入水中,顺流而下。重山阻绝,却一叶天涯。

梧桐树下,两道白色的身影,背面西风,鬓影吹斜,袖管轻飏。

无人说话,只是并肩依偎默立着看那些桐叶飞转。良久,他握住他手,他缓缓偏头,他拭去他眉间愁云,他凑上他难言之口。彤霞,夕烟,深山,流水,芦花,梧桐,尽都不复般,天地间只留那一个轻吻,已然足够。

秦玉凌屏气敛声看着,心跳欲止。无需言语缀饰,那二人举手投足,眼波递送间,便已是心意相通,相思不绝。旁人无法涉足,隔绝尘埃,了断红尘。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透过他二人,彷佛一眼便看到永恒。

梧桐天然同根,已然清霜半死;鸳鸯行止不离,亦怕头白失伴。也不知梧桐树下白衣若缟素的两人,是否真能执子之手,到地老天荒……

“这两人……如鱼水,似形影,总是分开不得的……”未靡道:“必要拴系在一起,同生共死方能过活……奈何命格有缺,天命弄人。”

秦玉凌勉强收回目光,压抑心绪道:“……何复祖命格有缺,若来生横遭厄运……纪清酌应当如何是好……”

未靡皱眉:“怎么凡人都贪心如此,既得今生相守,都还要贪图来生。他二人这一世若能圆满,来生必受苦劫煎熬。何况何复祖命格有缺,这一世情能证果就已不错。生生世世无了断的情缘无异痴人说梦……况且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便该尽释前缘……”

“……不得相守……怕依纪清酌的个性……也是个不能善终的结局……”秦玉凌低低忧心道。

“……你就如此为他挂怀么?”

“……仙君……”秦玉凌痴痴地瞧那梧桐树下一双人影,像要印在眸子里,从今后闭眼也能想起,他道:“……你可听过,情不自禁……”

桐叶纷飞中的二人相互扶持,天地间只有彼此,如此哀伤,如此隽永。隽永到无论是谁,都希冀他二人能继续下去……到天荒地老时……

到了夜里,未靡与秦玉凌本当回去客栈,纪清酌却与何梧置备了酒菜,留他二人用晚膳。

席间,秦玉凌问道:“你二人之事如何解决,总不能瞒一辈子的。”

纪清酌与何梧俱是一愣。还是纪清酌先道:“……家父现震怒中,我不便再回府……先躲一阵子罢……”

“躲一阵子?”秦玉凌不觉心头有些火气起:“若令尊不答应,还躲得一辈子去么?现京中是是非非传遍,你已是声名不保,今后怎办?”

纪清酌垂下眼睫,何梧亦放了碗筷不做声。

“……你若想回到府里,在临安立足,却已是声名狼藉,受人指点,何况令尊若逼你婚嫁,到时怎说?或你想以后归隐山中或天涯浪迹?可是何公子已是探花爷,哪里能随心所欲脱身红尘……你如今多少也该打算。”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措辞稍微严厉,这时的秦玉凌哪里还是平素那个趋于逢迎,狡猾圆滑的世故精。他的真心,对着纪清酌,永远只有一片真心……

纪清酌抬眼望了会儿未靡,秦玉凌愈发气道:“……我们家公子就算出得了这个头,难道你从此在全临安城人面前认了他是你相好的不成?……”

话至此时,沉默已久的何梧忽沉沉答腔了:“……秦二哥。清酌的事,自由我担当,你只管放心。”

秦玉凌稍怔,道:“……你要如何担当?”

何梧思忖片刻,道:“……何梧此生不贪富不图贵,全无挂念,一心只在纪清酌……我虽力量微薄,却从未想放弃清酌。他若要留在临安,我即刻去纪府向纪尚书坦白,拚个死也要求纪尚书成全。清酌若想远走他乡,我定相随相伴,不离不弃。哪里希图什么探花的虚名……”说罢握紧了纪清酌的手:“无论如何,不让清酌独对险阻,他的艰辛由我分尝……”

纪清酌眼里忽地闪过一道亮光,仍垂着眼不语。

秦玉凌肃容望着何梧,一字一顿道:“你保证?”

“我保证。”亦是一字一顿的回答。何梧直直迎向秦玉凌锐利眼神,丝毫不移。

秦玉凌从这儒生的眼里找出一种决心,坚硬更胜磐石。

他定定地凝视这两人许久,似松了口气似的轻叹一声,缓缓道:“……这便好……”

……这便好……

在纪清酌的小屋宿了一夜,翌日晨起便和何梧一道离开,何梧自去办事,未靡与秦玉凌则回到客栈。

未靡闭目打坐,养气凝神。秦玉凌则默然坐在窗边。若有所思。而后道:“……仙君,我想回祖坟拜祭一趟……也算尽最后一点孝心……赶在宵禁前便能回来。”

未靡料他不敢偷跑生事,自己又在养神,也就随他,点头允了。

秦玉凌道了谢,掩了门出去,一个背影在风中总显得单弱飘摇……

这天外头阴霾甚重,灰蒙蒙不见太阳,云含雨意,酸风凝露。

待到晌午过后,原先定坐休养的未靡忽地双眼大睁,道了声“秦玉凌”,急忙站起身要出去。却又忽而停住,只皱着眉,缓缓摇头叹了口气,便又回到榻上坐着,似再思索什么。

积酿多时的雨终于落下,天色已然全黑。

纪清酌掩实了门窗,听得外头雨声打在那几片梧桐残叶上,又想着这一阵雨后,翌日门口当是黄花满地……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却闻一阵敲门声急促地响在这深山雨夜……

披衣点上烛火,挪到门边问:“是谁?”

除却雨声淅沥,没有回音。

纪清酌再拔高声音问道:“是谁?”

“是我。秦二。”

纪清酌不由生疑,仍旧打开门。夜雨中秦二立在门外,没有撑伞,浑身湿透,雨水贴着头发衣衫股股流下。天黑看不清表情,他就定在风雨间不动弹。

纪清酌延他进屋,却觉秦玉凌的眼直勾勾瞧得自己心惊,又看他浑身淌水狼狈不堪,便道:“我去烧些热水。你把湿衣服先换下罢。”

秦玉凌仍是不动,一张脸阴沉在幽暗烛光中。纪清酌无奈,只得过去拍了拍秦玉凌肩膀,道:“秦二哥……先换下湿衣服……”

谁知这一拍,秦玉凌一个激灵,竟猛然回身,眼光灼灼,一下将纪清酌扯过按在怀里!

纪清酌不防被他突袭这一下,秦玉凌又是下了猛力,一时竟挣脱不得,被他牢牢锁在湿漉漉的双臂间。

“放开!你……你这是做什么!!”

秦玉凌不答,竟疯了似地一口咬上纪清酌的颈侧。行动间拖着纪清酌往屋里走,再狠狠将他压在榻上就解衣服。

纪清酌奋力挣扎,秦玉凌本来单瘦的人,但位置已占上风,纪清酌此时竟奈何不得。

“滚开!……你、你疯了吗!给我放手!”深山又大风急雨,再是凄厉呼声又哪里有人听得见。

秦玉凌跪立在纪清酌身上,头发仍在滴水,如野兽般撕开纪清酌衣衫,喉咙里发出细碎异样而痛苦疯狂的声音:“……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反反复复,与那撕裂衣帛的响声划破这风雨夜。

纪清酌一片白玉般的胸膛就在面前,秦玉凌红着眼埋下头便去乱亲吻乱啃噬。

“不!不要!——”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秦玉凌忽地惨叫一声,摔下榻来,一边唤着痛一边在地上打滚。

朦胧间有个身影进来,手指一挥,房中的烛蜡便点起。

紫衣玉簪,正是未靡。

纪清酌从榻上坐起,只匆匆拿些碎掉的衣物将身子掩了,喘息着尚未平复过来。

地下的秦玉凌已是缚妖索加身,疼得咬牙眦目,眸子却仍紧紧钉在纪清酌身上般,沉痛万分……

未靡不发一言,纪清酌亦未回神。

沉默中未靡念动咒术,地上那人即刻不再动弹。将他提起,让他勉强依自己立着,未靡沉沉对纪清酌道:

“……你受惊了,我这便带他离开,你无须害怕。睡一觉,便将此事忘了吧……”

说罢烛火乍熄,屋内已少了那两条身影。只剩瓢泼大雨,倾盆满山,在这冷秋一夜……

临安城中客栈,身上的缚妖索一解开,秦玉凌便支持不住,跪下地去,双目空洞无神。

未靡皱眉,已带了几分怒意,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方道:“说。为何。”

秦玉凌先是不语,忽而肩膀稍稍抽搐,低低道:

“……他……欠我的……”

“什么?”

“他欠我的!”秦玉凌突地激动道:“你明白么?他欠我他欠我太多!我对他做什么都算不得过分吧,啊?”

秦玉凌从地上摇摇晃晃,状若疯癫。竟胆大妄为地上前揪住仙君的衣襟吼道:“我为了他,我为了他用我的命格去换了何梧的命格!你明白么,他欠我的!”

……

……这个从前的阴差,假托个去拜祭祖坟的借口,实际是到故居的废墟,焚了些纸钱,告了一炷香。此香告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助他在阴阳二界逍遥的鬼官。

虽没了阴差之职,所幸念些旧交之情,鬼官还是将其引至九泉,现身与之一见。

以死后为阴司使役为代价,央托鬼官去给上界掌管命格的仙君说情,要填补何梧残缺命格。一赠必有一损,世间从无平白免灾避难的道理,命格这东西,只换不补。端看有谁愿意将命相换。

碌碌红尘,几个痴人。最痴的,也不过这用自己的命格,换了情敌残缺的命格。

以己之身,替他去承受那永无止境轮回中连绵不断的灾劫,成全他生生世世姻缘得守的夙愿。只为心上人不复愁容,只为心上人之情,完满隽永。即便他的情无关己身。

前尘已空,后世尽捐。自此天地之大,秦玉凌一无所有。只是为了纪清酌,纪清酌,纪清酌!

用自己永世的苦劫交换了他爱人的命格完满,交换了他的笑颜交换了他的幸福。可他从来对自己一屑不顾,前世已然如此厌恶,今生亦不过是个过客……怎能心甘,一腔痴痴眷念,只得来无缘无份,来世劫难,虽是自愿,又如何服气,如何心甘!……

于是在从阴司走出的雨夜,他状若游魂不知不觉入了深山,寻至纪清酌的门前……

一无所有的阴差最后一片情火在见到朝思暮想那人的脸时,熊熊焚起,热烈而绝望。他要拥抱那人,像他当年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地让他在自己身下哭泣叫喊,横竖只有这一夜……谁都知道这一夜过后,这堆情火被冷雨浇熄,只留余烬,再难复燃……

“……我为他等在黄泉这许多年,我为他与何梧交换命格……他不欠我的么……我什么都毁了……”

未靡蹙着眉,瞧着这该是心狠手辣的阴差泣涕尽下,若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一般拽着自己的袍子,而后,将那仍湿淋淋的头顶着自己的胸口,肩膀抽动,哀哀鸣泣。

……未靡没有推开,只任他将全身的重量依靠在自己身上。雨水透过相贴的湿衣服传到自身,冰凉透骨。未靡忽而觉得,但凡自己退开一步,秦玉凌就会崩溃。不该抱紧,不能推开,于是无所不能的未靡仙君竟呆立着,不知所措。

难怪自己午后曾感觉秦玉凌气息消匿,而后命星大改……最是狡诈圆滑的阴差,竟也情深如此,用自己后世命途多舛免去情敌千灾万劫。世间痴人,皆是蠢物,而秦玉凌更是愚顽至极。可偏偏,那些本该取笑凡人痴心愚钝的话,却如骨鲠在喉,一个字说不出口。

外头仍是潇潇冷雨浇窗,秦玉凌哭声惨绝,声声恸断肝肠。

良久,未靡居然听得自己道:“……说来这二人挣脱红线的罪我尚未治,再加及串通阴差,不饮汤即轮回的罪过……”

本只是想稍稍转移思绪,打破这尴尬气氛,谁料胸前伏着那人闷闷道:

“……皆算在我的头上罢,反正皆是我从中作梗……”

稍平复下呼吸,再道:“横竖我孑然一人,无挂无牵……立马便将我拿上天庭……受审吧……”

未靡不语。当初这桩□□掀起相思海巨浪翻腾,情天不宁,是必要拿下的重罪。只是如今,一时倒不知如何处置。只道:“先回情天,再做定夺……你……”

你……莫要哭?你……放宽心?你……还好吧?……未靡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干脆皱眉闭了口。只得听那秦玉凌哭声减弱,而后沉沉在怀里睡去了。

这冷雨秋深一夜,小楼愁听。有人抛却相思,心力尽瘁;有人初解人情,半昏半醒。

当年一个狐妖为情闯上天庭,要改一桩红线姻缘,今见这个阴差为全一段相思,舍身换命……凡人之情,叫他心惊。

翌日晨起,雨已停了,檐溜滴水,晓风轻阴。秦玉凌醒时已在客栈的床上,未靡背坐在桌边,似是凝神休息。

秦玉凌只觉头疼难忍,想是昨夜淋雨留下的遗症。发觉自己【一】丝【不】挂,不由大惊。正待要问,只听未靡道:

“你们凡人体弱,再不自己保重些就更是不堪。往后自己多担待,本仙君无暇照顾。”

“……仙君,我的衣裳……”

“……熏笼上,大约弄干了。”

秦玉凌摸索着下了床,不住两眼昏花,去拿了衣衫穿好,一摸额头,烫得怕人。前夜记忆犹在,忆起纪清酌眉眼,心中又是一阵大恸。快快甩了甩脑袋,只求忘了。

“穿戴好了,便出门罢。”未靡道。

“什么?”

“出门。有要事。方才上界来使,吩咐去查办一桩事务。”

秦玉凌便同未靡出了客栈,果然在街上仍招人耳目,便赶紧绕着小道去了。

无人再提及纪清酌,无人再去问如今纪清酌与何梧应当如何面对这世事人情。能做的,秦玉凌已经做了,哪怕留给自己的只是绵长的痛心,而纪清酌永远不知。从此后,人生当无瓜葛。

忽地朦胧记起昨夜意图强要纪清酌不成,被未靡带回,没有惩戒不说,反而自己依着他倒哭了半宿……也幸亏未靡不再提起昨夜之事,那些纷扰不堪的记忆,忘却方是幸运,再提也是觍颜。

秦玉凌气息衰弱,脚步不稳,道:“……仙君,我……想是中了风寒……你待我先去抓两服药可好?”

未靡不耐,竖起二指,直接在秦玉凌额上一点,念念有词,不消一会,头疼体虚竟全都好了。

“这……有劳了……这仙力果真比一般草药见效许多……”

未靡道:“……凡人有疾,自当求药。这回要办的事也同个凡人求的药有关……”

“……哦?他……求什么药?”

“不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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