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句诗用来形容现在的边陲小镇,可谓是妙到毫巅。
宵禁将至,大街小巷之中人也少了。白日人来人往的店铺门前,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着地面,另一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两下。
一阵脚步声响起,黄狗机警地抬起了头,望向声响的来源,却是一个背着包袱的白面书生。这书生身量不高,背上的包袱却不小,额角见汗,微微有些气喘,似乎是走了一段长路到这里的。他径直走进边上一家客栈,来到柜台前,道:“掌柜的,住店。”
生意上门岂有不好之理,掌柜的满面堆笑起身相迎,道:“好说!客官就一位呀?”
“一位。”这书生看上去有些腼腆,迎上掌柜热情的目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掌柜的在此经营多年,也是惯会看人的,见这书生气质儒雅,不骄不矜,斯斯文文,许是不常出门,人情上头尚且显得不够练达,未免腼腆,却显亲和,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几分亲近之感。查看了书生的路引,略微交待了一下,便请着他去了人字号的客房,招来一个伙计帮着将他的行李提了上去。
人字三号房内。
客栈的伙计手脚麻利地帮着书生安顿下来,便要告退,却被书生喊住了,问他去东齐京城的路怎么走。
“我奉父母之命出外游历,然此前并未经常出门,此番去京城,对路途并不是很清楚,烦请告知一二。”迎上小伙计有些隐晦的好奇目光,书生显得更不好意思了,有些局促地道出了原因。
小伙计顿时了然,此人想是哪家的小公子,出门远游的,便大致将前往京城的方向与沿途大城镇说了一遍。
书生听得相当认真,将小伙计所告一一记下,又问了一些别的,伙计也尽数告知。一来二去,书生渐渐放开来了,不似初时那般拘谨,反倒是和小伙计聊了起来。小伙计发觉,这书生的学识相当渊博,只有一件,此人似乎与外界接触不多,时而显得有些不谙世事,对齐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近年发生的许多大事件都不甚了解。书生当是也清楚自己这方面有所不足,便央着小伙计讲些这方面的事。
小伙计连着讲了几个地方,兴致也是提了起来,书生请他讲些大事,他兴冲冲地应了。
“客官有所不知,这两年大齐可是出了一件大事,当时举国上下都震动了,啧啧!”小伙计砸吧着嘴,显出一副痛惜之相,眼角余光却悄悄瞄着书生,看他作何反应。
“哦?举国震动,有这等事?”书生果然感到很吃惊,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
小伙计暗道有门,见书生感兴趣,急忙道:“可不是吗!就在前两年,我们大齐的靖安侯,兵马大元帅叶青将军,居然被查出来曾经通敌叛国,罪不可赦啊!陛下龙颜大怒,当场就要将那叶氏满门抄斩呢!”
“什么?!”书生惊呼出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因着起身太急,连身后的椅子也带翻了,吓了小伙计一跳。书生却是顾不得这些,紧盯着小伙计,急急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个瞬间小伙计觉得,那书生的目光,恰似择人而噬的猛兽,向外放着凛冽的杀气。可一转眼,书生还是书生,他看到的只有一双急切而满是疑惑的眼睛。许是自己看错了,小伙计一面想着,一面提醒书生:“客官,您的椅子,这是……?”
“啊!实是不好意思……”书生这才意识到椅子是倒着的,有些手忙脚乱地将椅子扶正,重新坐了上去,示意伙计接着讲下去。
小伙计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道:“要说这事啊,到现在也没弄个明白,这叶元帅一度可是陛下最为看重的臣子,亲封的靖安侯,说叛国就叛国了,未免也太奇怪了些,况且他长年在边境征战,为保一方平安劳心劳力,别说他那些个同僚不信,便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是不信的,几个举子挑头,写了一封万民书呈给陛下,请求彻查此事。陛下只能准了,派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结果啊,唉!”小伙计说到此处,颇为痛惜地叹了一口气,“居然真的让那些人在叶帅家中发现了他叛国的证据!”
书生有些紧张地点点头,双手紧攥成拳,死死抵在大腿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小伙计,问:“之后呢?”
小伙计撇了撇嘴:“之后还能怎样,陛下雷霆大怒,再无人敢质疑其决定,叶氏一门男丁皆被抄斩,女眷被发配到官窑为娼喽。”
书生听得眼睛有些发直,喃喃道:“真是……这叶元帅已经身居高位,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这样的人怎地也会想着通敌叛国,这岂非自掘坟墓?”猛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小伙计:“那些人可曾查到了叶元帅叛国的缘由?”
小伙计面上现出几分鄙夷之色,回答:“那也要他们查得出来!当初那些叶帅叛国的所谓证据就不曾公之天下,如今要问这缘由,只怕刑部和大理寺也是说不出来的。这世道,官官相护,百姓难做,像叶元帅这般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上哪找去,还给不明不白地判通敌了,唉!”说到最后,小伙计也有些感慨。
“是啊……”书生一时间也是颇为感慨,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竟有些伤感。小伙计相当机灵,见此情形,便引着书生谈起了别的逸闻趣事。两人又聊了一阵,小伙计见书生渐渐有些兴致缺缺,便识趣地告退了。
小伙计走后,书生脸上的表情渐渐褪去,后背不知不觉贴上了椅子,一点一点地,身体滑落下去,最终深深地蜷进了椅子当中,那模样像极了盛放后的昙花,只一瞬,便黯然凋零。慢慢摊开一直藏在桌下紧握成拳的双手,掌心的八个指甲印呈现出不自然的暗红,几可见血。书生如雕像一般,双眼无神,久久地盯着自己的手,直到那八个指甲印从暗红渐渐转为粉红,再渐渐淡去,就好像它们不曾存在过一样。
忽然,书生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伴随着一阵压抑的颤抖,眼泪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爹……娘……”
支离破碎的声音,竟是显得那样清脆婉转,这声音,是叶婴鹂的……
自己被困在北魏的这段时间里,东齐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婴鹂,叶青,叶。那是她的父亲啊!父亲他,怎么会这样不明不白地就通敌叛国了?父亲他……只怕齐皇亲自出面投降他国,父亲也是不会屈从的吧?!
听母亲说,自己出生那年,父亲并非元帅,尚为一名副将。其年,东齐南楚两国结盟与北魏开战,在一场夜袭之中,南楚不曾防备,迅速落败,得到消息的父亲领命前往支援,设计与困守小城之中的南楚军队里应外合,反败北魏大获全胜,父亲也因此得到当年大元帅的倚重,被提为正将。此战以联军胜出而告终,父亲凯旋回乡,更是发现夫人为他添了一个女儿,自是喜上加喜,于府中摆酒大宴宾客,好生热闹了一日。
父亲乃是武将,合家聚少离多,即使身在边疆,心中却仍是记挂着家中妻儿,百忙之中也不忘抽空给家中来信,信中必过问爱女近况,打她识字起,父亲每回寄来的家书便又多了一封,问她近来可好,问她可有好事与爹爹分享,给她讲述塞外的风土人情,给她讲述行军的趣事……父亲自问无愧于大国,却有愧于小家,他对家人的歉疚,只能浸染在一封封的家书里,融化在一件件带回家的战利品之间。
父亲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做一个好父亲。这一认识,在叶婴鹂脑海之间,显得如此清晰。然而,在父亲的心中,国家国家,先有国而后有家。为保齐国平安,父亲曾经甚至几年驻守边疆而不回京,第一次亲眼见到父亲,她甚至已经记事……
而如今,父亲却身陷囹圄,罪名是通敌叛国,这叫叶婴鹂如何能够相信?!
心中闪过一丝坚定,这件事,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叶婴鹂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客房门边,在感觉到四周无人之后,将门从里面插上了。接着,叶婴鹂把客房的窗户也尽皆关上了,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从里面看,外面是透不进一点光来的。
做完了这些事之后,她再次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在确定没有人窥视自己之后,便从随身的行李里边,拿出来一个手包,小心地解开。
躺在手包里的,是两件对于叶婴鹂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
一件,是一个有盖子的小香炉。不同于一般的香炉,这个香炉通体银白,盖子是镂空的,镂空部分的图案构成了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看着很是有些灵性。
另一件,则是一朵漂亮的白玉莲花。这是从前叶婴鹂生辰之日,父母一起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父亲从前在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莲花由上等的暖玉制成,入手温润,带着丝丝的暖意,上面还有着一些奇特的纹路,即便不仔细看,只要凭借手中特殊的触感,也能认出这朵莲花。莲花的短柄上有一个小孔,母亲亲手用红绳打了一条络子,串在了上面。
叶婴鹂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两样东西一会儿,紧接着便在香炉里面放进了几颗深红色的香,点燃,盖上炉盖,将香炉放在了地板上,将白玉莲花放在炉盖上方,随即盘膝在香炉前面坐了下来,摆出一个五心朝天的姿势,闭上眼睛,像是在静静地感受着什么。
随着香炉当中香料的燃烧,从炉盖上方的蝴蝶镂空里面,渐渐飘出来一缕缕的香烟。有些神奇的是,香炉里面的香料是深红色的,然而这飘出来的烟却是纯净的乳白色,就像东方刚起鱼肚白之时,山间乳白的雾一般。
这些飘出来的白烟,非但不曾散去,反而越来越多,渐渐地将叶婴鹂的整个身体给围绕了起来。这时,叶婴鹂动了。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收拢,同时,口中喃喃地念了一句什么。
随着叶婴鹂的动作,白烟在叶婴鹂的身边盘旋了一周。紧接着,叶婴鹂豁然睁开双眸,环绕在身边的白烟,也在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抬手拾起地上的香炉和白玉莲花,叶婴鹂的眸中,闪过一丝激动的神色。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了。
这香炉原本是师父的东西,师父说,这是一件灵物,临走之前,将这个香炉的用法和她曾经埋藏这香炉的地方告诉了叶婴鹂。而叶婴鹂在从灵鹫山逃出来之后,就去取回了这个香炉。方才,她便是用香炉卜了一卦。
结果,发现了母亲的下落。
七月孟秋,虽不复三伏天那般炎热,大地上的热浪却也还未褪去。一阵阵暖意自足下传来,那是叶婴鹂许久未曾在阴冷的地穴当中感受到的,然而,她现在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片冰凉,即使身处地穴之中,也不过如此。
师父曾经教导她,真正的易容高手,除去能易自己的面容,还须得能够易心,即是说,所易之形无论从习惯还是性格上来看,都需与本真的自己完全不同。叶婴鹂之前为避免一些麻烦,将自己易容成了一个白面书生,如今她全然可以庆幸自己的这一选择了。
一别近六年,齐国,早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齐国了。
自从在边陲小镇听说了叶家的剧变以来,她便加快速度往齐国京城赶,一路隐姓埋名,不停变换身份,并沿途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有关叶家的消息。百姓的议论也并非众口一声,叶婴鹂所听到的,有不解,有惋惜,甚至还有一些愤懑。
不过,叶婴鹂现在已经顾不得去在意这些了。齐都营丘,已经近在她的眼前。
营丘其城历史悠久,自上古时代便有先民定居于此,经年历代,规模逐渐扩大,但此地成为一国都城之期,尚且不足百年。营丘分内外二城,内城之中另有宫城一座,驻军依托三道高大坚固的城墙为险守备在此,将整座营丘城防护得如铁桶一般。
北城门外,一如既往地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城门口有一小队守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的路引,逐一放行。
“……,即墨人士……”把关的士兵拿着一份路引仔细核对了一遍,又上下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番。城门口正在接受盘查的是一个年轻的书生,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一副老实相。只见他略显局促地看向那士兵,问道:“军爷,这……小人可以进去了吗?”
士兵在册子上记录了一笔,将路引还给书生,点头道:“去吧去吧!”
书生双手接过路引,道了声谢,快步踏进了城中。
京城占地极大,城内道路交错纵横,大街小巷数不胜数,人来人往,显得极为繁杂纷乱。那书生快步穿梭在街巷之中,左弯右拐,行进路线看似毫无头绪,脚步却是不曾放慢,显然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渐渐地,书生偏离了闹市区,来到了一片略显破旧的民房之间,随即一个转弯,消失在了一条小巷中。
不一会儿,一个纨绔公子打扮的人从附近一间民房中走了出来,四处望了望,见周围无人,一伸手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扇子,自顾自摇着扇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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