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往前走吗?”
利仁微笑着,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被大人发现后向大人微笑的样子。他鼻梁上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似乎在犹豫是笑,还是忍住不笑。终于,利仁开口道:
“其实,我是想把你带到敦贺。”利仁边笑着,边用马鞭指向远方。马鞭的下面闪烁着午后近江湖反‘射’的粼粼‘波’光。
五品惊慌失措。
“敦贺?难道是越前的那个敦贺?那个越前的……”
利仁自从做了敦贺人藤原有仁的‘女’婿后,多半时间都住在敦贺,这五品倒是偶有耳闻。但是,居然要把自己带到敦贺,直到如今也不敢想象。首先,要翻山越岭前往越前国,却只带着两名随从,如何保证沿途的安全呢?而且,最近过往路人被强盗劫杀的谣言也不时耳闻——五品面‘露’难‘色’地望着利仁。
“那也太不靠谱儿了,以为是去东山,不料是山科。以为是去山科,岂料是三井寺,最后竟然是越前的敦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开始便说是到敦贺,那么随从也要多带几名——敦贺,这也太不靠谱儿了。”
五品几乎哭出了声,小声地嗫嚅道。如果不是“饱饮山‘药’粥”的‘诱’‘惑’一直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就此作别,独自回京都去了。
“有我利仁一人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路途上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
看到五品如此狼狈不堪,利仁皱着眉头,嘲讽道,随即叫来随从,把带来的弓箭壶背在身上,又拿来一张黑漆真弓,横放在马鞍桥上,催马前行,一骑绝尘。既然事已至此,胆小怕事的五品,也只能唯利仁马首是瞻。五品心惊胆战,不停打量周围荒凉的原野,口中念念有词,重复着快要忘记的几句观音经文,红鼻子几乎都要蹭到马鞍前桥了。他随着摇摇晃晃的马步,踉踉跄跄地向前方驶去。
在马蹄回声阵阵的原野上,漫山遍野都长满了黄茅。一处处的水洼积水,冷冷地倒映着蓝天,令人不由暗忖这个冬天的下午,怕是会永久地凝固住了。原野的尽头,连绵起伏的山脉,大概是背光的缘故,光彩夺目的残雪也失去了光芒,蓝‘色’的暗淡‘色’调延伸向远方。就这也被有些衰败的枯草所掩盖。很多景象,是两个步行的随从看不到的。就在这时,利仁猛地回头,对五品叫道:
“那里,来了一个好使者,可以向敦贺报信啦。”
五品不太明白利仁话的意思,心惊胆战地顺着弓指的方向望去。那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在野葡萄或者是别的什么藤蔓缠绕‘交’错的灌木丛中,只有一只暖洋洋‘毛’‘色’的狐狸在落日的余晖中,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狐狸惊慌地跳起身,夺路而逃。利仁急忙扬鞭策马开始去追。五品也不顾一切,紧随利仁其后,拼命追赶,随从当然也不能落后。须臾之间,马蹄踩踏石头的急促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不久,见利仁已经勒马停蹄,正提着不知何时已捉住的狐狸后‘腿’,倒挂在马鞍桥边。想必是追赶得狐狸走投无路,只能在马下束手就擒。五品慌忙不迭地抹着稀疏胡须上的汗水,终于骑马赶到跟前。
“哎,狐狸,给我好好听着。”利仁将狐狸高高地提到眼前,故意像煞有介事地说,“告诉他们,今晚,敦贺的利仁要打道回府了。就说利仁现在在陪同一位贵客,明天巳时,在高岛附近,派人前来迎接,还要准备两匹配鞍的好马。知道了吗?不要忘了。”
说完后,利仁一甩胳膊,将那狐狸远远地丢进草丛中。
“呀,快跑,快跑!”
好不容易追赶上来的两名随从,顺着狐狸逃跑的方向望去,一边拍手,一边叫嚷道。只见那个畜生枯叶‘色’的后背在夕阳之中,不顾树根和石头,慌不择路,落荒而逃,从五品一行人的位置上看,尽收眼底。在追逐狐狸的时候,不知何时,他们来到了一处旷野的缓坡和干涸的河‘床’相连的地方,那里还稍稍有些高度。
“真是个宽宏大量的施主呀。”
五品不禁肃然起敬,由衷慨叹着,对着这个连狐狸都能够指挥自如的莽汉的脸,重新仰视了一番。自己和利仁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这样的事情他是无暇考虑的。他只是强烈地感受到,只要利仁的意志能够支配的范围越大,在那个意志里面,自己的利益就越大——阿谀奉承,恐怕在这种时候,被最自然地流‘露’了出来。读者今后如果从红鼻子的五品的态度中看到些卑躬屈膝的东西,千万不要光凭这个就对这个男人的人格妄加怀疑。
被扔出去的狐狸,顺着斜坡滚落下来。在干涸的河‘床’的石头中间,它小心敏捷地飞跳过去,冲着对面的斜坡,一鼓作气地跑了上去。它边跑还边回头看徒手抓获自己的武士等一干人,他们还在远方那个斜坡上,列马排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只有手掌大小,特别是在落日的余晖中,桃‘花’马和金钱马在寒霜的空气中,比画像还要鲜明,像雕刻一般凸显出来。
狐狸将头一扭,又在枯草之中,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而去。
一干人等按照计划,第二天巳时抵达高岛附近。这里面朝琵琶湖,是个小小的村庄,与昨天大相径庭,在‘阴’霾的天空下,几户茅草屋,稀稀落落地散开;岸边生长的松树间,泛着涟漪的灰‘色’湖面像忘记打磨的镜子般,萧索开阔——来到此处,利仁对五品扭头说道:
“看那里,他们已经列队相迎了。”
果然有二三十个男人,有的骑马,有的徒步,牵着两只配好鞍缰的马,上衣的衣袖在寒风中飞舞,从湖岸松林间急匆匆地飞奔而来。转眼间就到了眼前,骑马的都慌忙下马,徒步的都蹲跪在路旁,毕恭毕敬地等候利仁的到来。
“果然,看来那个狐狸真去通报了。”
“生‘性’变幻莫测的畜生,那种营生,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五品和利仁谈话之间,一干人等已来到家臣们等候之处。“太隆重啦。”利仁说道。蹲跪的家臣们,慌忙站立起来,接过二人的缰绳。顿时,众人都兴奋起来。
“昨天晚上,有件稀奇古怪之事。”两人下马之后,刚要往皮垫之上落座,一个穿着黄红‘色’短衫的白发家臣来到利仁的面前说道。“是什么?”利仁把家臣们拿来的美酒和菜肴,一边给五品斟满,一边大模大样地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戌时刚过,夫人突然神智不清,说‘我是阪本的狐狸。今次特地来传达主公吩咐的事情,都上前来好好听令’。于是,我们一同前往参拜,夫人又说道‘主公正在陪同一位贵客,正在归来的途中。明日巳时,在高岛附近,派人前去迎候,去时带上两匹配好鞍缰的好马’。”
“是够稀奇古怪的啊。”五品仔细地看着利仁,再看看家臣,讨好似的阿谀奉承道。
“不仅如此,夫人还惊恐万分,浑身颤抖地说:‘千万不要怠慢,如有怠慢,我会被主公逐出家‘门’的。’此后夫人浑身瘫软,痛哭流涕。”
“那么,后来又如何了?”
“后来,夫人就一下子晕厥过去。我们出‘门’时还未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