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殇的意识漂浮在一片永无止境的虚无中，那里没有温度，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疼痛，时间似乎已经停止，永恒似乎已经来临，他感到无比的疲累与无力，他想慢慢沉睡下去，就在这时，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将他的意识一下子扯回身体。
他还未来得及感觉自己身体的存在，便猛地睁开双眼，冰冷的秋日已经攀上东方山岚，越过高高的城垛，斜斜地落在他满是血迹的脸上。这种高纬度的秋天，晨风是冰凉的，这种温度让他的意识立刻清醒起来，他本该僵直的身体也慢慢有了温度。
疼，来自心脏处，他记得那里有一柄匕首，已经透过了他的内甲，穿透了他的胸膛，如无意外，此刻这柄匕首正刺在他的心脏上，这是必死无疑的伤，然而，他却没有死。
或者说他已经死了几个时辰，却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
力气慢慢回到他的身体，他首先感觉到手指可以动弹，在漫长的屈指成拳的过程中，他的头颅慢慢朝右侧转去，一张稚嫩而惨白的脸，带着一副绝望的表情，在三米外依然望着他的身体，这张他亲吻了无数次的脸，此刻已经随着头颅，脱离了原本的身体，原本漆黑如同宝石的眼眸，已经黯然无神。
小鱼儿，风离殇的儿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年满六岁了，如今却身首异处。
他感觉整个世界的伤痛突然涌进脑海，这种伤痛超越了他心口的那柄匕首所带来的痛，他又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失子之疼。
数个时辰前，这种痛他已经感受过一次了，随后，他便被这柄心口的匕首解脱了，他原本以为他死了，灵魂离开了**，然而，该死的命运，又让他的灵魂回归了**，于是，他再次感受到了这失子之痛。
没有词语能表达这种哀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泪水什么时候溢出了眼眶，他无意识地侧过身体，紧握的拳头生起一股力量，带动他的身体，顺着冰凉的石头，朝那个脱离了身体的头颅爬去。
胸前的匕首有些碍手碍脚，被他拔出丢到一旁，他没有注意到伤口有又开始血流如注，他只是朝着他儿子的尸体爬过去。
这其中的过程是漫长的，他泪眼模糊，恍然中，儿子那张脸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他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父亲，我长大后，必定像您一样，成为一名英勇的战士！”
说这话的时候，那张小脸透着一股严肃认真，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眸带着一种期许，风离殇记得那时他笑笑，伸手摸了摸小鱼儿的后脑勺，在脑勺后，有块常人难见的凸骨，从小鱼儿一出生的那天，风离殇就发现了。
他就是喜欢摸他的后脑勺，然后亲亲他的小脸颊，虽然在小鱼儿懂事之后，就不在展现出溺爱的一面了，但他就是喜欢。
他原本打算这个冬天过完，就要将小鱼儿送回千里之外的族中，让他接受族里的教育，然而，这一切似乎已经变成了空谈。眼前的景物重新清晰过来，他看到小鱼儿的头颅在滚落中受了伤，额头上呈现出一块紫色的淤青，原本会说话的眼睛，也呆滞无比，不再有任何反应。
风离殇将小鱼儿的头颅从地面捧起，就如以前无数次捧起小鱼儿的脸，然后在他的额头上重重的吻下。
小鱼儿的额头传来冰冷的温度，皮肤也没有昨天亲他时的柔软，仿佛一件冰冷的石头。
风离殇哭了，声音在喉咙里咽哽，他从未想到有这么一天泪会如此不受控制般流淌。
小鱼儿走了，这是一个令风离殇无法接受的事实。他沉浸于悲伤之中，泪水一遍一遍洗涤着手中的头颅，风离殇这才发现，这张令其疼爱的脸，还不足他的手掌大。
小鱼儿弱小的身体跪在地上，双手被绳索捆绑在背后，身体前倾的重量全部被脖子支撑着，血液便是从脖子中流出来的，大片大片得血花喷得极远，在这秋天的清晨，早已凝固成深黑一片。
风离殇清楚地记得，当时小鱼儿被北地冥人斩首时的情景，聪慧的小鱼儿，虽然才不到六岁，但早已见过风离殇斩首北地冥人的情形了，他当时大概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吧。但他还是无助地望着被数个北地冥人按在地上的风离殇，满眼期待他的父亲能大发神威，救他于苦难。
风离殇当时已近疯狂，他拼命的挣扎，但换来的是北地冥人的拳打脚踢，一个身型超过九尺，全身覆满漆黑铠甲，只露出一双猫黄双眼的家伙走过来，他伸手抓住风离殇的头发，将他的脸凑到火光能照到的方向，仔细地辨认一番，然后用金属般冰冷的声音道：“不错，就是这家伙，八年前，三月的时候，就是你这家伙，当着我的面，用一柄匕首刺穿了我大哥的心脏！卑鄙的刺客，无耻的家伙!”
他一拳轰在风离殇的腰间，风离殇感觉肋骨断了几根。风离殇冷哼一声，头脑冷静下来，他斜斜打量着眼前这位比他高出一截的北地冥人，从他的铠甲规格可以看出，他的地位极高，如果风离殇没有判断失误，此人已经是北地冥人中某个战区副总指挥使了，这种人物居然亲自带兵，来夜袭他的领地，这是他无法预测的。他收集到的所有情报都没有这种级别的人物亲临此地的消息。
这一队北地冥人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风离殇布置的哨岗，没有来的及发出任何警告，就已经被干掉，他们选的时间是一天中天光最为黑暗，人马最为疲困的时候，他们的动作干净利索，风离殇几乎刚穿上甲衣，便被八名北地冥人精锐堵住了出路。他砍翻了其中的三名，却被一名经验最为丰富的家伙偷袭成功。
”这是你儿子吧！“那名高大的冥人指挥使放开风离殇的头发，在小鱼儿身前蹲了下来，他伸手将头盔扯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跟所有北地冥人的一样，他的肤色苍白，鼻子高耸，头发一片金黄。
然而，就是这张脸给风离殇一张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又实在无法想起到底在哪里。他极力的在脑海里搜寻，终于记了起来，他变得有些恍然：”是你？夜歌城的那个小孩？“
“看来你记起来了，不过我已经二十岁了，已经不小了。”指挥使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一定很后悔当初没有把我也杀了吧！你看，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作为一个刺客，你是不合格的。”
风离殇摇摇头：“你错了，我从不曾后悔，你当初不过是一个无辜的闯入者，而且年纪又是那般年幼，我当然没有理由把你也杀了！”
“可你杀了我最敬重的大哥！”年青的指挥使平静道。
“那是你大哥该死！”风离殇冷哼道：“玉门一役，屠吾族新月，七子，百寒三城无辜百姓，此等丧心病狂之人，岂能让他逍遥在世！”
“哈哈，你数落我大哥的罪状，在我看来，恰恰是他的荣耀。”年青的指挥使站了起来，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我叫夜歌歆华，当初你在我面前杀了我大哥，今天你落到我的手里，也算你罪有应得。”
“放了我儿子！”风离殇突然哀求道。他也知道有些不可能，但他还是恳求了出来。
年青的指挥使摇了摇头：”你说你不曾后悔，但我怕有天，你的儿子在我醒来之时，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床头，那时我必然会后悔今天放了他，怪只怪你们风族的家伙，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夜歌歆华朝腰间的刀柄摸去:“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感觉痛苦的。”
风离殇表情失控，他挣扎着，想阻止这一切。两个北地冥人战士一记记重拳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他却毫不感觉疼痛。
小鱼儿表现得很平静，在他漆黑的眼珠露出一种迷茫，就在这时，一道寒光划过，小鱼儿的头颅便滚至一旁。一条幼小而鲜活的生命，就此终结。
夜歌歆华看着因失去力量支撑而倒下去的小鱼儿，他感到十分满意，这一刀毫无阻碍，并且极为快速地切断眼前这小孩的喉咙，这样，这小孩肯定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吧。他在小鱼儿的衣服上，将刀上的血渍搽干，天色已近黎明，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夜歌歆华这样想着。
风离殇仿佛抽干了全部力量般跪倒在地，他已经失去了感知能力，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那个无头尸体，耳朵虽然还在，但完全不知道夜歌歆华到底在说什么，直到夜歌歆华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提起，用匕首抵着他的心口，他才一脸茫然地转向夜歌歆华。
“这柄匕首，我一直都保存着，就是觉得有天会亲自还给你。”夜歌歆华那双猫黄的双眼注视着风离殇的脸：“你现在感到后悔了么？”
风离殇感到痛苦沉浸，他用力点点头，一字一句道：“当初确实应该杀了你！”
夜歌歆华也点点头，他凑到风离殇的耳朵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确实，你以为你自己很仁慈，却不知道我自从那天起，天天做着一个噩梦，我夜夜梦到你将这柄匕首插进我大哥的心脏，我更加梦到你朝我扑来，一次次将我砍成肉泥！”他忽然开心地笑道：“你看，我这样的处理，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解脱，让你的儿子没有痛苦的死去，这才是一种仁慈！”
风离殇没有说话，他已经无法组织言语，夜歌歆华微微一笑：“如果没有遗言的话，就感谢我帮你解脱吧！”风离殇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你去死！”夜歌歆华笑着摇摇头，手臂一用力，匕首透过风离殇的内甲，穿过他的胸膛，捅进了他的心脏。
“这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夜歌歆华看着瞳孔渐渐扩散的风离殇，轻声道。
随后，风离殇的意识便渐渐被某种黑暗吞灭，卷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哪里没有颜色，没有温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