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又是一年冬雪初融,玄都山星罗棋布的桃花树迎着春风,抽出了翠得发亮的嫩芽。
掌门殿前,年数最久远的那棵桃花树下,悠悠弥漫着一股清洌的酒香,和着泥土特有的气息,不动声色地钻进了影四影五的鼻子里,双生子似有感应般微耸鼻翼,有些鼻酸。
“掌门,今年入选的新弟子都等在殿内了。”他们异口同声,音色微哑,像是人到中年的低沉。
树底,刨开泥土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安放好稍显陈旧的酒坛后,不疾不徐地洒上土,压实,封存。
“这是第几届弟子了?”清朗若碎玉的声音,仿佛多年未变。
“回掌门,第三十二届。”
男子站起身,没有再说话,他挑下一树桃枝,从宽大的云袖里掏出一段红绸束上,再松手,晃动的枝丫似火在烧,比天边的红霞还要浓烈。
“掌门,请。”影四影五伸手相邀,双生子眉宇恭敬,连眼角的细纹弧度都一样。
男子微微颔首,拂去衣袖上的零星泥土,再转身,眉眼如故。
身后,清风徐起,三十二条祈福红绸振风摇曳,喧闹而寂静。
掌门殿内,新进的弟子面孔稚嫩,青春洋溢,影四影五立在一旁相视一笑,无论历经多少届弟子,他们的眉目多多少少和那两个人有些相似。
“诸位,尔等束发,发带等同守礼,当洁身自好,清心寡欲。若遇命定之人,方可摘下,一生一人,不可悔也!”
男子的声音纯粹而干净,用和缓低沉的语调说出,简直......犯罪,不少女弟子偷偷抬起头打量,只一眼就双颊飞红。
“掌门,您的发带呢?”更有胆大者,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的面容,鼓起勇气问道。
桃花眸里,刹那恍惚。
“发带吗?”许眠捻了捻手指。
“已成齑粉。”被我亲手碾碎。
“嘶......”一片唏嘘声此起彼伏,年轻的弟子望向上座之人,依稀可见那人少年模样,只是眸底多了一抹化不开的寂寥。
这样年轻,当真是仅用短短三十年就窥破剑道,问鼎仙途的第一人吗?
“掌门,无情剑道,能驻守容颜吗?”有人问出了所有弟子的心声。
“呵......”训示已完,许眠走向殿门,室外的光线溢满门扉,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形单影只。
“无情即无伤,无伤亦不老。”
一室寂静,年轻气盛的弟子眸尽向往,影四影五摇摇头跟了上去,岁岁年年人相似,但真正能破情绝爱的人,又有几个呢?
他们自认做不到,就连掌门,他今日的修为也是一份机缘,缘于那个心照不宣,从不提起的名字。
君者,多为男子,匪者,少有女子。君匪,君匪,这届新进的女弟子在一处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她叫温软,温言软语的温软,性情却一点也不似这个名字,此刻,她偷偷溜进门中禁地,原以为会是一片荒凉,却没想到这看似废弃的弟子房内会别有洞天。
很明显,有人精心修缮,弟子房的内部空间似被扩宽,比她们住的好了不知多少倍,温软抹了一把桌案,纤尘不染。
她微微讶异,寻觅着有人存在的蛛丝马迹,而后发现了君匪这个名字,在一个古怪的,像大鸟一样的木质东西上面。
像机关,像武器,总而言之,和玄机门半点不沾边,温软很小就听父辈提起玄机门,这个神秘的地方,有着世间最精妙的剑术,却未曾听说,会有机关术,医术之流。
温软没有过多纠缠这个问题,反正她来这里,为的也不是这些,她只是想找到,掌门自毁发带的原因,想知道,那个惊才绝艳的男子,不为人知的过往。
“喵呜...”慵懒的猫叫声惊醒了温软,她循声望向窗框,雪白的一团窝在那里,无端惹人怜爱,她伸出手,被猫儿抓出了三道血痕。
“雪团,过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软忘记了呼痛,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盯着笑意清浅的男子。
“掌门,弟子知错了。”私闯禁地,是她不该。
“你倒是,像她的很。”许眠走到大型飞行器面前,伸出手抚上了那两个字。
“掌门,这是何物?”温软没有听明白,却本能地不想问清楚他口中的她是何人。
“这是...欠一个人的承诺。”许眠坐下来,望着女子相似的神情,低沉道:“你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热衷于机关术的少年闭关钻研,他承认,也是有逃避的原因,就这样,他一个人,不眠不休地寻找与世界的和解。
这个世界,对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沉重的玩笑,他以为不问世事,时间会让一切好转。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命运,捉弄了你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研制成功再出关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早就写好的信,她说,希望将他的成果运用到战场上。
当然,他立刻交授影四影五,飞行器大规模制成后被送往大楚军中,以及其他有利于对敌的机关,而他自己,操控着还不熟稔的飞行器,一路赶往祈国皇宫。
万幸,还来得及,他从高空而下,贴着地面拉住了师兄的手,他的怀里,抱着了无生息的女子,离开斗兽场后,师兄冷静异场,他亲手送她入土为安,亲手把门中事宜安排妥当,亲手在她坟前自行了断......筋脉尽断而亡,师兄连死,都没有原谅自己。
她尝过的苦痛,师兄亦然。
“掌门,你喜欢她,对吗?”少女突然问道,一颗心忐忑不安。
“我自然是喜欢她的。”许眠轻笑一声,温润如玉,“她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温软凝着他的笑意,突然就明白了,为何最孤独的人最亲切,最难过的人笑的最灿烂。
这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其他人遭受同样的痛苦。
“掌门,玄机门弟子一律以君字辈为尊,是因为她吗?”温软突然想到,玄机门首席弟子无论先前姓氏为何,首席弟子礼过后,都会改为君姓,三十二年来,从未变更。
许眠没有回答,他抱着雪团离开,最后说道:“擅闯禁地,只此一次。”
可惜,温软第二次单独再见到许眠时,又犯了错误。
当年许眠闭关的山洞早已另作他用,温软偷偷跑进去,她想了解他的过去,却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青衫磊落,温文尔雅的男子哪怕沾一点血腥都似玷污,温软望着用剑术折磨女子的许眠,紧紧捂住了嘴。
“出来!”他冷冷呵斥,收回了染尽鲜血的剑,那女子气息微弱,行将就木,温软战战兢兢走上前,她原以为那女子会必死无疑。
“掌门,我...”
男子没有理会,他指尖轻动,源源不断的月白流光窜入满身血痕的女子体内,女子抗拒着,痛苦地大喊:“许眠,你杀了我吧,求你,求求你。”
温软不解地望向目光清寒得刺骨的男子,他擦拭着剑锋,冷冷道:“叶槿,手筋脚筋尽断的滋味如何?”
温软望过去,脏兮兮的女人两手两脚上伤可见骨,更可怕的是,有三十多道陈年的伤疤,交织错落,丑陋而可怖。
“掌门,我...”她咽了咽口水。
“第二次,事不过三。”许眠轻轻暼了她一眼,温软愣了愣,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三次单独见到许眠的时候,她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掌门,这不是禁地,我来看风景。”
漫山的桃花开遍,地下长眠着一双人,许眠轻轻洒着每年从掌门殿前取出的桃花酒,面色如水。
“你不该来这里。”
“掌门,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点。”温软如实道。
“什么?”
“许眠,我想了解你,我想跟着你,我喜欢你。”她一口气说完,一张俏脸通红。
寂寂风声呼啸而过,温软等了许久,身前的男子回眸,一如初见时倾城。
惊鸿一瞥,见之不忘。
“抱歉。”他说。
温软的心生疼,她以为他对自己足够特别。
“为什么?”她问。
许眠握紧手中剑,没有回头。
“许眠,她已经不在了。”温软两眼潮湿,不争气地带着哭腔。
“我知道。”他眸底一片清明。
只是......
我心,有一座孤城,万仞高,只一人,我愿许她入城,若那人来不了,倒不如独守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