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降生后,沈言之曾在御花园与皇后见上了一面,若不是皇后特地派人递了话来,沈言之也不会到那御花园去,想来多半是一些感谢之言。
皇后身后站着乳母,怀里抱着小皇子,小小的一团,围在明黄色的襁褓里,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沈言之得了皇后特许,能上前得见小皇子一面,沈言之一见便笑了,那眼睛和鼻子都是像极了殊易的,也不知殊易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大概也像这样被人抱在怀里,视若珍宝。孩子软软的,皮肤滑滑嫩嫩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言之,咯咯地笑了起来。
皇后不禁笑了,“看来祁儿很喜欢你”
“不敢……”,沈言之后退几步,淡淡道,“皇后喜得皇子,终于得偿所愿”
皇后让乳母抱着小皇子去休息,眼带笑意,“祁儿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对祁儿宠爱非常,常来探望,连宫里都热闹了起来,本宫是重恩之人,原想赏些东西,不过想来你也不会稀罕”,说到此,皇后忽对身旁的瑾玉道,“花开得不错,你带人摘些花去罢,回宫做成香包也是好的”
瑾玉应了一声,带着一干下人拎着篮筐走了,剩下几个宫人也只是在远处站着,能看到沈言之的神情,却听不见他们说话。
皇后悄声道,“这孩子有皇上教导,再有本宫母家支持,来日立为太子,登上皇位,本宫也算对大梁无愧了”
“臣只是做了臣该做的事,皇后不必如此——”
“本宫知道你想什么,想要什么”,皇后忽然打断沈言之,让沈言之一愣,“本宫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合适的人,本宫做这个皇后也是因为合适,但你也是因合适才久伴君侧,所以我们并无不同,相反,本宫有皇长子,母凭子贵,足以在宫中立足,可你什么都没有,等着年老色衰的那一天,皇上厌倦你的那一天,你就会死了,就连去年的大臣弹劾,你也无能为力”
皇后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像是把沈言之已经落疤的伤口一层一层扒开,再补上新的一刀。
皇后微微笑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种伎俩本宫不是不懂,却不想用。本宫答应你,若皇子登基之日,你仍活着,本宫许你离开皇宫,放你自由”
沈言之几乎站不住脚,他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离开皇宫?放他自由?这样言重的许诺,真的是从一国之母口中说出?就连殊易都没有给过他一个结局,或者殊易和他都认为他是会死的,在殊易有一日驾崩之前,在新皇登基之前,他就会死了。
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殊易先一步离开,他的下场会如何,也或许是早打算好了,随了殊易去。
自由……他自己一个人,能活成什么样子?
沈言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下一个头,声音冷若寒冰,带着颤抖,含着无助,“皇后的恩情,臣自知无福消受,臣不妄想长生,但求皇后一个恩典,若臣有个好歹,身边宫人一直尽心尽力,伺候周到,臣不想连他们也落得个凄惨下场”
皇后听罢,叹了口气,缓缓道,“好,本宫答应你”
“臣……谢皇后恩典”
沈言之摇摇欲坠地站起身,慢慢退下去,坐着辇轿回到温德宫,满脑子里都是皇后最后似藏深意的笑容和那句“你是宫里少有的纯粹之人,难得,难得”,纯粹……不过是执拗罢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笑付痴心,妄想留作他人念。
不过幸好,即便有一日他倒下了,也算护住了身边之人,否则,怎么让他走得安心。
十月十二日,九徽山狩猎,皇亲国戚、显贵重臣云集,里里外外重兵把守,谅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飞不出去。
皇长子还小,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所以这次狩猎,皇后并没有伴驾,代之而来的是薛贵妃和刚被册封不久的辰妃,上次狩猎已是两年前的事情,那时皇上也只待了皇后和薛贵妃相伴而已,沈言之原想不通辰妃是跟来做什么的,等骑上随驾的马,他才知道,这位辰妃是将军之女,精通骑射。
其实沈言之并不擅骑马,但殊易最爱骑射,为了狩猎时随驾,他才硬着头皮学了一段时日,尽管摔得腰酸背痛,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也只是学会了骑而已,让他握着缰绳驰骋或是坐在马背上拉弓,都是要了他命的事情。
他跟在人群中间,穿过层层人群,也只能望到殊易的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而已,倒是宁卿如在他前方不远处,不过年前那事后,似乎他更缄默少语了,但仅仅对外人,听说与殊易独处时,总是笑脸相迎,二人说话投机,往往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
相反,沈言之上一次见到殊易,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每次敷衍他的话都是忙于朝政,却也没少见他往云起宫去,久而久之,沈言之也便不再主动去宣室宫。
虽然温德宫的赏赐一点没少,但确确实实比从前冷清了许多,沈言之也猜得到原因,不过是宁卿如终于被殊易的忍让温情打动,于是才一反常态,二人亲密无间,殊易喜得良人,哪里还记得他。
“瞧你歪歪扭扭的样子,坐在马上就该有男儿姿态!来!把腰背挺直了!”
伴随着这句话语,沈言之的后背突然经受一记猛敲,原本昏昏欲睡的沈言之倏然惊醒,猛地回头,然后紧紧皱眉,“许淮?”
“走在山间,该沿路赏一赏这山中风光,怎的这么没朝气!”,许淮毫不顾忌地言说,期间还多次拍了拍沈言之的肩膀,沈言之忙推他,环顾四周,小声骂道,“许大人,人多口杂,你这样怕是不妥吧”
听罢,许淮大笑几声,对沈言之耳语道,“这儿又没人知道你是谁,怕什么,你如今的身份是我许家表亲的小公子,你我亲近些才不被人怀疑”
“什么?”
这倒真让沈言之吃了一惊,他们这等身份随驾原不合规矩,往往强塞个世家公子的身份,朝臣也没见过他们,就糊弄过去了,但……
沈言之在这一脸愁容,许淮却一直哈哈笑个不停,沈言之听着心烦,怒斥一声,“别笑了!”,倒是把旁边的侍卫吓了一跳。
许淮这才一本正经道,“若非如此,我一个翰林院的侍讲学士随驾狩猎做甚”,声音又放小了些,“皇上恐世家公子的身份让人生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知道臣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才将此事托付给臣,臣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话音刚落,又是一掌狠狠地拍在沈言之的腰际,“腰挺直了!头抬高!堂堂正正地坐在马背上,方显男儿本色!”
沈言之吃痛,原想大骂他一句,却见许淮在马背上坐着也不舒服,挤着眉头硬生生憋出那一副享受的模样,也是被逗笑了,无奈地摇摇头,一时也觉没那么无聊,渐渐地放下慌乱,又恢复了本色,对着许淮调笑道,
“许大人倒是自在,只是这附近少不了皇上的眼线,若是知道大人和我如此亲近,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下许淮的笑容僵住了。
“皇上信任许大人才会将此事托付给您,表面做做样子倒罢了,可大人方才动作……我倒是不怕的,就是不知大人在皇上那里,该如何交代?”
许淮笑不出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拍拍背,碰碰肩膀,照理表兄弟之间是该如此,想来皇上不会介意……”
许淮冷汗都流下来,咽了口口水,又不小心呛住,连咳嗽了几声,甚是狼狈,好不容易停下来,握紧缰绳,皱着一张脸苦涩道,“臣……臣告退……!”
看着许淮落荒而逃的背影,沈言之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到了九徽山猎场,各个王侯武将都摩拳擦掌,想在这场比试中拔得头筹,殊易早有令,以日落为限,狩得猎物最多者,重赏。随着一声震天锣响,以殊易为首的几十人如离弦之箭般嗖地一声冲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沈言之没那好功夫和他们比试,倒见宁卿如也在那人群中,毕竟也曾是皇家子弟,文武兼备。
沈言之在这待着无聊,便想骑马到深处逛一逛,一只脚刚蹬上马镫,就见一小宦官朝着自己匆匆跑来,深深鞠了一躬,道了声,“公子,仆在宣室宫当差”,便凑到了沈言之跟前,小声道,“皇上托给公子一句话,密林危险,若公子无聊,可往西南边去,景色甚美,也往深处就不要走了”
沈言之微笑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宦官退下,沈言之骑上马,刚掉过马头想往西南边去,还没走出两步,又见一人一马贴了上来,沈言之不用看猜也知道是谁,不耐烦道,“许大人,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许淮笑了两声,“公子一人往密林去,臣可得跟紧照看好了,要是公子有个什么万一,皇上第一个要问罪的可是臣啊!”
沈言之白了他一眼,没管他自顾自地往前骑,许淮果然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走得远了,林木青翠,枝叶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光怪陆离,二人策马而行,一前一后,偶有几人几马手持弓箭从远处驰骋而过,霸气非常。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然后相视而笑,林间透着寂静,空气中充斥着泥土的味道,不同于宫廷中的静谧与安然。光影斑驳,虽是短暂几日,但沈言之还是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他甚至想,或许有一日得以离开皇宫,他也可以守着一份静谧活下去,而非自弃。
沈言之先道,“你当日,为何说要带我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