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没那么托大,虽然在船上好吃好喝待了两天,体力恢复一些,然而一万米毕竟不是闹着玩的,那海水又冰凉刺骨,他并不想就此葬身鱼腹。
扒着船身下头呆了一会,顺手解下一只小救生圈,这东西关键时刻能顶用,套在脖子上,实在累得不行了,好歹能让他不至于沉入海中。
准备妥当,他心里想,只要接近大沽港,应该就会有自己人能来救他一命。
剩下的,就当成是场冬泳吧,一切听天由命。
大清早才破晓,塔台上的哨兵推开门,对着海面抻了记懒腰,余光忽然扫见沙滩上好像横着一个路倒,再揉揉眼,那路倒身边还放着只黑不溜秋的东西,似乎是个气吹的救生圈。
这可是新鲜,人打哪儿冒出来的?莫非是昨晚上从海上飘来的,该不会是个偷渡客吧?
大沽港因靠近京畿,治安一向颇严,这么多年下来还真没怎么见过偷渡者。哨兵匆匆下了塔台,见路倒穿着汉人服色,整个人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被踢了两脚也不见醒,于是干脆把人翻过来。
一瞅那脸色,真是难看得和死人差不多,探探鼻息,倒还有口气在。
哨兵召唤同伴把人抬进营房,仔仔细细翻查了一遍,从那人身上摸出了可证明身份的路引等物,原来此人姓佟名则,京都籍良民一个。
可紧接着,他们就从这良民身上摸出了一把枪,事情一下子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大燕实行枪械管制,这东西平民百姓当然不能拥有,几个大头兵愣在一起想了半天,都觉得此人有些不大对头。
仝则是彻底累趴了,被人扶着脖子喂了两口水,又活活地给呛醒了过来。
身子一动,头顶上方哗啦哗啦一通乱响,他没力气转头,眼风却能瞥到——他右手被拉到头上,锁在一根铁镣子里,链子的另一头则拴在床头的铁架子上。
“我说,姓佟是吧,京都人士?”哨兵擦擦被他溅到脸上的水珠子,问道,“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悄没声儿的就倒在岸边了。”
仝则望着那人身上的制服,良久过后,终于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纵然手腕子被锁,心底却一下子感觉到了踏实,连那被海水浸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似乎也不显得特别湿冷难捱了。
老天保佑,总算还是让他游了回来。
仝则预备回答,不料上下嘴唇粘在一起,只得硬生生扯下一层皮,舌尖顿时尝到一股子腥味,喘了喘,方才开始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讲述了一遍遭际。
其中真假参半,无外乎是在外经商遇到战乱,音讯中断,担心家中亲人惦念,这才借机搭上一艘英国商船,辗转回到故乡。
他没说曾随裴谨出征,也只字未提这个名字。
不确定裴谨的“官司”到底了结没有,一直以来最担忧的无非是这件事,倘若那麻烦还未解除,他自然不能再给裴谨添乱。
“我说的都是真的,也不是......不是什么坏人。你可以去京都查实身份真伪,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哨兵没吭气的听着,心想这人的意志可真够坚定,居然愣生生游了三海里,眼看着已是精疲力尽,说话时下颌嘴唇全在颤,可望向自己的目光却还透着一股子清润坦荡。
观察一刻,哨兵心头多少有点唏嘘,“听上去倒是够坎坷,要这么着说呢,你还是先歇着吧,等恢复了咱们再谈别的。不过你这体力是真不错,可见还是年轻禁折腾。”
说完也没解释为什么锁他,只示意仝则可以接着睡了。
哨兵回到营房,看看桌上放着的一纸公文,正是早前兵部下发的,要他们各处海边防密切留意近期所有只身入境者,一旦发觉异常立时便要上报。
这得算异常了吧?不论从游水的能耐看,还是从随身携带枪支的角度思量,哨兵想了想,决定将此异状如实呈禀上峰。
京都军机处正堂,此时一众人等正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着蒸汽机车铁轨。
一线贯通南北,一线横亘东西,再在京津架设专线,如此既可方便江南与京都往来货运,又可以在战时将辎重军需快速运至东南沿海。
靳晟手指着京都到济南一线,说道,“这段的拨款算有着落了,其后发行机车券,目前已有四大通衢票号响应,后头筹款应该不成问题。就只是内阁对债券迟迟没批复,一旦启动,资金可是不能断的。”
众人闻言,目光都纷纷转向那位正在凭窗远眺的军机头号大拿。
只见这位大拿也不着急,背着手悠悠道,“无非要扯一扯交给谁家去发行,竞标吧,公正公平,仔细查查参与票号近三年的财物状况,调户部的严精算来帮手。”
“嗐,其实要说拖延,还是因为那几位关系户插不进来,心里痒痒难受。”靳晟皮笑肉不笑的接道,“参铁轨占林地耕地的折子,现还在内阁案头摆着,曹大学士建议亲去调研方好决定,事关民生嘛,万万不能敷衍。”
还没说完,却见裴大帅的一名亲卫匆匆而至,站在窗根下,显然是有事要回禀。
裴谨看一眼,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由他们去,债券发行写个详细办法,一并上内阁过审。”说完便即点点头,示意那亲卫进来回事。
“侯爷,这是各地海边防今日上报的折子,大沽港口昨夜抓获一名携带枪支者。说是先乘英国商船,其后从近海处游过来的。”
话音落,裴谨和靳晟已隔空交换了一记眼神。
裴谨道,“拿来我看。”
打开一扫,转轮手/枪四个字格外扎眼,再看姓名,裴谨眼皮一跳。这么多天悬着的一颗心,到了这会总算落回了腔子里,恍惚间,又有了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来不及多想,只是习惯性用气定神闲的语气对靳晟说,“陪我去津门走一趟。”
靳晟扫一眼那折子,嘴角顿时扯了扯,“去考察京津铁轨沿线?那我赶紧叫人安排。”
裴谨这么会功夫早出了军机衙署大门,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不用,随查随访。”
这厢仝则吃饱饭喝足水,对着看管他的哨兵是好说歹说,诚恳言明他跑不了,也没能力跑,那哨兵斟酌半日,总算给他解了镣子,不过仍然限制其行动,吩咐他不许随意出屋,在此等候上头命令。
好容易回来了,距离京都不过百里之遥,结果反倒比在海外还没自由。
仝则试图打个商量,“这点小事也要上报兵部?那枪,我其实可以解释。出门在外,总得有个防身的东西,那边才遭遇海盗洗劫,你们一问就知道了,哦对了,请问是兵部哪位大人在主管这件事?”
哨兵私心觉得他这话有道理,奈何军令如山不得违抗,便应道,“是侍郎靳大人亲自下的令,等着吧,最近大人们都在忙铺设铁轨的事,只怕没空搭理你。”他还是好心,又看着仝则,安慰道,“就当恢复身体吧。你也甭着急,反正都到家门口了,我们呢,也得执行军令。”
仝则没言声,思量片刻,算是得了些宽慰,既然靳晟还在主事,或许裴谨那场官司业已结案,于是也没再多问。
谁知过了晌午,一阵整肃的脚步声突然停在了门口。
仝则下意识神经绷紧,便看见门被推开,却是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怔了怔,仝则站起身,“靳大人?”
靳晟瞧见他脸的一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说也就月余功夫没见,这人怎么给自己来了个大变活人?
说多狼狈谈不上,衣衫不褴褛,面容也整洁,然而两颊凹陷明显,脸上犹带菜色,上唇处、下颌上一片胡子拉碴,好端端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活脱脱衰成了这幅模样。
再一想到百米开外,正坐在车里头等着的那位,一瞬间,靳晟只觉得头更大了。
“大人,”仝则没心思发觉他的惆怅,按捺不住问道,“三爷......还好么?”
靳晟闻言,嘴角抽搐两下,心里忽然涌上一抹难描难述的愤慨。
一个是乍闻消息,故作镇定实则满心焦急地赶着来接;一个是落魄成了茄子,自身都难保还只管张口就是关切。
都如此这般了,两个人干脆过明路也就是了,能不能光明正大点,别把别人夹在当间不尴不尬的给他们圆场善后!
靳晟此刻只有一个想头,就是万分后悔,答应某人跑这么一趟。
好在周围没人反应过来“三爷”究竟是谁,只当他二人原本就是旧识。靳晟于是淡淡点了下头,算是回应,视线稍稍一转,蓦地里,惊见那条垂下来的铁镣子。
“这怎么回事?”靳大人声调微扬,惊诧发问。
兵部侍郎兼军机要员亲至,大沽港守军将领自然要前来奉陪,这会听见问话,急忙作答,“此人身分不明,且身怀枪械,末将觉得十分可疑,便吩咐下头先将此人锁住看管。”
言罢,示意属下将缴来的转轮手/枪呈上,“大人请看,就是这一支。”
靳晟乜一眼,那东西他其实眼熟得紧,还是他和裴大帅一起从幕府那头查抄出来的,便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嗓子,“那怎么又不锁了?”
那将领一滞,“他前夜刚游了三海里,压根就跑不动,末将后来想想实在多此一举,其实现在能活着已经算他命大了。”
靳晟哼了一声,得亏外头车上那位还有自控力兼理智,没亲自进来接人,不然看见某人被当成犯人一般看管对待......他环顾四下,心道各位这三五年内的升迁啊,只怕多少要受点牵连。
“大人可是认得此人?”将领觑着他,小心问道。
靳晟颔首,“的确是京都人氏,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这人我就先提走了。”
说着不由上前两步,“你还能走么?”
仝则半点都没犹豫,“能。”当即起身,谁知太急于表现自己能行,这一下便起得有些猛了,身子微微一晃,连忙又伸手扶住了床脚。
靳晟眼皮一翻,“......”
仝则只能佯装不见,远远地冲救了自己的那位哨兵点头笑笑,跟在靳晟后头出了门。一众将士还要上演十八相送,靳晟便即扬手阻住,“不必送,忙你们的去罢。”
一声令下,众人各回各家。
见左近无人,仝则也不装淡定了,“靳大人,三爷的事是否已经解决,他在京都么?眼下一切安好?”
“自己还泥菩萨过江呢,有那功夫担心别人!”
靳晟直觉,等下裴谨看见仝则这德行,指不定是要发作的,裴谨涵养功夫虽说不错,可并不代表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违令偷跑回来,按军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不过这人是在岛上养伤,且也没有正经军籍,自然不能作数,若论胆子,确是真够肥的,单凭这一点,倒是颇让人刮目相看。
靳晟睨着他,忍不住旁敲侧击道,“你就不晕,不需要人扶么?”
适时装装孱弱其实很有必要,裴三爷喜欢势均力敌,可也会时不时保护欲膨胀,见不得心上人惨兮兮的,兴许心一软,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可惜仝则完全没领会精神,摇头道,“不要紧,我恢复得差不多了。”
靳晟扭过脸,翻了一记白眼,既如此,就让此人自求多福去吧,他指着一辆不大起眼的青呢车,说道,“上去吧,今天傍晚左右就能回京都了。”
看样子待遇还算不错,仝则应了声,没多想顺手掀开车帘子。
一条腿才迈上去,同一时间,他整个身形都被定格住了。
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彼此视线一对,霎时间已纠缠在一起,他自己什么神情自是瞧不见,而那一位呢,目光辨不出悲喜,双眸微微眯了一下,倏地,已涌上了一层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