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此时归彦撇嘴:“不要你背了,奇怪。”
前天胡天背了“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西天”,归彦想了这两日,也是不明白。
为什么白鹭非要在西边的天上飞,五溪峰的白鹭都是满天扑腾翅膀的。
胡天一听不要背诗了,正开心呢,便听归彦问他:“为什么白鹭,要在西天飞?”
胡天早将前日发昏被的错诗忘了。他现下也是不明白:“难道是要去西天取经?”
归彦恍然:“这样啊。”
胡天愣了愣:“我瞎说的。”
归彦蹙眉,伸手拽住胡天的脸,用力向外扯。
胡天嗷嗷叫,急中生智:“你给我讲讲极谷的事情吧!”
归彦松开手,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胡天撑着手,探脑袋看:“真睡着了啊。”
忽而归彦睁开一只眼:“哼。”
胡天乐,躺回去,戳了戳归彦胳膊:“快讲讲。”
归彦道:“极谷大,和善水宗一样厉害。里面的人族都练剑。只收小孩。”
极谷乃是寰宇剑修第一派。创立上万年,香火延续。
与善水宗不同,极谷不收带师学艺者,只收有灵根的孩童,且是十二岁以下。当然,也有例外,譬如叶桑。可惜她站在极谷门口,跑去了善水宗,哭着喊着拜杜克为师。
另有宗门弟子间“换练”,譬如穆椿当年便是“换练”的缘故,去了极谷,拜得恩师。
胡天此时得意,问归彦:“你知道极谷七大剑仙吗?”
七大剑仙,不只是最终成就剑仙,更是于剑术之上流芳百世之剑修。
归彦不假思索:“当然,孟锐、端木泠、鹏千、丁安艳、武成荫、李太康、王兮阳。”
前三位乃是极谷开山剑修。且他三人之前,无剑仙。
后四位,则是极谷立世万年以来,寰宇驰名的剑仙。其中王兮阳便是穆椿在极谷的恩师。
“王兮阳是师父的师父。”胡天对归彦道,“那我是他徒孙。”
早间叶桑说起时,很是羡慕。
胡天想了想:“其实师姐也是王兮阳的徒孙。”
可惜杜克对自己与穆椿的师兄妹关系,从来讳莫如深。善水宗人也只当杜克是穆椿旧友。
早年杜克无意间对胡天透露,他乃是穆椿师兄。后胡天被杜克多次警告,便连叶桑也不可透露分毫。
也因杜克如此态度,胡天便也未曾再去探究穆椿杜克任何旧事。
“毕竟师伯师父都是不好惹,会揍人的。”胡天转头看向归彦。
归彦却已经是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双手垫在脸颊下,梦里嘟嘴,蹙眉小声嘟囔:“啊噢。”
胡天伸手戳了戳归彦的眉头,又戳戳他嘟起来的嘴巴。
归彦松开眉头,一口咬住了胡天的手指头。两颗白牙左右挫了挫。
胡天差点疼得要飞起来,硬生生憋住那声嚎,对着归彦的眼睛吹两口气。
归彦便是松开嘴巴,继续睡大觉。
胡天则是捧着那根手指头,睡不着,翻了个身,想着明日去极谷的事宜。
“也不知那剑冢铭礼会,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剑冢铭礼会,不过四件事。祭剑、武斗、开剑坛、剑冢铭礼。”
夜深,杜克端坐在小蕴简阁之中。
他对面,叶桑正襟危坐。
杜克道:“开剑坛又叫百家论剑,小雉剑阵便该是在此环节展示。极谷一言不合就是开战,届时展示完小雉剑阵,若是有极谷弟子来挑战。你尽可放开打,打死无所谓。”
叶桑肃穆:“是。”
杜克:“定要拿出杀剑的气势。”
叶桑点头:“是。”
“气势呢?”
叶桑深吸一口气:“是!”
“是——是——是——”
小蕴简阁回声荡漾。
“总而言之,在极谷,莫要同人谦和礼让。”杜克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叶桑离去。
叶桑领命站起来,冲杜克施礼。
杜克蓦地又开口:“你此次去是论剑,别跑去那边问什么百里海千里天的。那是极谷的禁忌。”
叶桑小声嘟囔:“人家叫百里靖海。”
百里靖海乃是叶桑敬慕的剑修。此人出自极谷,数百年前因为极谷内部动荡,被逼迫诛杀,自爆而亡。
“嗯?”杜克徒然拔高声音。
叶桑忙站直了,却又忍不住:“师父,百里靖海是好剑修!”
“呸,你知道个屁的好坏。”杜克怒。
叶桑垂头丧气。
杜克火冒三丈:“快滚快滚,别杵在老子眼前,看着烦!”
叶桑退了一步,忽而站定:“师父!”
声大如雷。
杜克吓一跳:“你喊魂啊!”
叶桑气势如虹:“师父不要嫉妒百里前辈!你和他在我心里是一样厉害的!”
杜克一愣。
叶桑喊完,拔腿就跑,瞬息没了踪迹。
半晌,杜克骂道:“他娘的,属兔子的啊你!老子嫉妒百里靖海?嫉妒个屁!”
叶桑喊完跑出来,却是后悔了,直悔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胡天带着归彦来找叶桑,打算一起去前山集合处。
胡天在小蕴简阁外,见了叶桑吓一跳:“师姐,你和人干架打输了?怎么垂头丧气的?”
叶桑满心懊恼:“师弟别提了。我昨天惹师父生气了。肠子都青了。”
“怎么回事?”
叶桑便将事情讲给胡天听:“也是我蠢,师父就是不喜欢百里前辈。我干嘛提那茬事儿!”
胡天安慰叶桑:“师姐别恼,师伯那脾气,就跟每天早上的被窝气似的,定时发作。实在不行,等回来,我给他老人家揍一顿。保准他就开心了。”
正说着话呢,穆椿自山道上走出来。
胡天、叶桑忙去见礼。
穆椿点头,看向叶桑:“怎生如此丧气?”
“是因为师伯……”胡天惟恐天下不乱,要替叶桑告状。
叶桑忙拦住了。
穆椿听闻“师伯”二字,便知是杜克了。
穆椿对叶桑道:“你师父剑术虽精湛,脾气自来却是臭,现下更添了脑子不好的毛病,且别管他。此去极谷,好好干。”
叶桑领命:“是。”
“至于你。”穆椿看向胡天,“极谷剑冢铭礼会,受邀之人定然极多——也罢了,你这样貌气质变了太多,怕也不会有人注意。”
穆椿说完,挥手:“你二人去前山吧。到得极谷,当狠则狠,打斗无须留情面。”
胡天愕然:“师父不同我们一起去吗?”
前番叶桑曾说过,穆椿定然是在受邀之列。且这年,到了暮夏,穆椿也未曾远行去寻她妹子。
胡天便是以为穆椿留下,是为了参加极谷百年剑冢铭礼会。
“我不入极谷久矣。”穆椿说完,“快去吧,莫要让旁人久等了。”
胡天虽满腹不解,但也依言,同叶桑一同去往前山。
待他二人走远了,穆椿转头看先向一边。
杜克自树后走出来,瞪穆椿:“作甚?”
穆椿向远看去:“还有几天,就当千年了。你炸坏的那颗八霁木,也该恢复如初了。不知道,叶桑此去会不会看见。”
叶桑此时却没心思想八霁木。她同胡天到达前山。
善水宗此去极谷,阵容颇大。
上善部乃是宋弘德,并七八个长老,凌、司、穆等宗门大家族的家主,又有五阶弟子数人。
若水部则少弟子,多长老。其中,胡天眼熟的有刘眩鹤与宗律堂的黑袍长老周之启。
此时众人在宋弘德主持之下,分队行动。
小雉剑阵胡天、钟离湛、叶桑三人,自然在一处。且宋弘德亲点他三人,随在他身后。
随后,众人登上各自飞行法器,自前山正门除非,浩浩汤汤,向极谷而去。
这也是不限折腾。
分明九溪峰后就是极谷,偏生要绕远路。
胡天腹诽一番,却也是兴高采烈爬上了一朵菱花天流云——反正不要他使力气走就成了。
胡天同小黑毛团状的归彦对面相坐。
胡天还在琢磨:“我记得当年师父说,她在极谷十年,好像过神仙日子一样啊。为什么又不去?”
叶桑此时闻言,终是没忍住:“师弟,怪道穆尊让你将小蕴简阁的书册抄一遍。”
钟离湛乐道:“穆尊就没有同师弟讲过?”
胡天忙提起归彦放在肩膀上,凑过去:“师兄讲给我听,不是更好么。”
钟离湛摇头,笑道:“王兮阳前辈,一生收了三个徒弟。穆尊乃是他老人家关门弟子。穆尊之前,另有两位师兄,均是天资卓然。”
这二人,大师兄叫应易寒,二师兄便是百里靖海。却也是天命弄人,王兮阳登入极境道成升仙后,应易寒身死绛竺塘,百里靖海则被极谷之人诛杀。
从此穆椿在极谷挂念的人都没了,自然也就不去了。
钟离湛道:“尤其是百里靖海被极谷诛杀,外界对此事众说纷纭。那时穆尊已是入了天启,再回来,闻说此事,冲去极谷,很是杀了一通。此后再不入极谷。”
叶桑点头:“是如此。故而早间,我才不让师弟在穆尊面前谈到百里前辈。”
胡天此时却是目瞪口呆。
半晌,胡天将嘴里的糖拿出来,再塞进去,再拿出来,看向钟离湛:“师兄,你刚才说,我师父,有两个师兄。一个叫应易寒,一个叫百里靖海?”
钟离湛诧异,不知胡天为何如此失态,却也平静点头:“是如此。”
胡天又问:“两个都死了?”
那杜克是穆椿哪门子师兄?坟里爬出来的师兄?
钟离湛却点头:“都身死道消了。”
胡天:“我师父还有别的师父?”
钟离湛知无不言:“没有,穆尊此生只有王兮阳前辈这一个师父。”
胡天心里迅速做换算。
杜克是穆椿师兄。应易寒、百里靖海都是穆椿师兄。应易寒、百里靖海都死了。
杜克是活的。
叶桑不解:“师弟这是怎么了?”
胡天道:“我可能是见鬼了。”
那个鬼还是叶桑的师父。
幸而少时,便道了极谷外。胡天立刻将此事抛到脑后去。
极谷山门古朴,乃是一条山道在后,山道前插了一把重剑。重剑当有三丈高,虽经世事,但其刃寒光依旧,锋利非常。
山前风吹叶落,落其上,倏忽化作两半。
前番胡天出门时,曾见过一次极谷山门。今次到了面前,更觉重剑气势雄浑,杀气凛然。
此时极谷山道,已有一行人等候在外。
众人皆着短打衣衫,袖口紧束,皆携剑器。最前一位老者,发髻高束,鹤发童颜。
宋弘德率先从所乘菱花天流云上跳下,领善水宗众人拜向山道前重剑。
一揖即毕,宋弘德上前去:“庄兄,别来无恙。”
那老者迎上前来:“弘德贤弟,近来可好。”
这老者便是极谷现任谷主庄酴。
两人寒暄一番,宋弘德再将善水宗众人向老者引荐。
到了叶桑之时,不及宋弘德介绍。
庄酴笑:“叶桑已经这么大了。”
叶桑拜下:“庄谷主。”
庄酴拍了拍叶桑的肩膀:“此番你来也好,恰好见见我极谷风貌。若是后悔当年所为,定要告知于我。”
叶桑眨眨眼,直起身来:“叶桑拜师之后,从未有过后悔的时刻。此番也定然不会后悔,倒是要让谷主看看,我这百来年间的进益!”
庄酴大笑拍掌:“好!这才是我剑修的气势。”
宋弘德在一旁点头,笑言:“庄兄也莫要小瞧于我善水宗的剑术。此番有个好剑阵,届时叶桑做得剑阵第一人,且让你瞧瞧。”
宋弘德说着,将庄酴引向胡天处。
庄酴走过去,见了胡天,愕然:“弘德贤弟,你善水宗现下连禅修也收了?”
胡天摸着新剃的半寸秃脑袋,又想起前番穆椿的叮嘱。胡天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莫顽皮!”宋弘德大笑,拍了胡天的脑袋,对庄酴道,“这是胡天。”
庄酴闻言,仔细将胡天打量了一番,却是向胡天拱拱手,浅笑:“既是贵客——百里永何在?”
庄酴转身,一劲装少年自人群中跃出,拱手为礼:“谷主!”
庄酴笑对宋弘德道:“此子乃是百里氏后人。他于剑术很有些天资,进步颇快,行事颇有其祖之风。此番便由他领着胡天、叶桑与钟离湛游一游极谷吧。”
宋弘德挑眉,打量了一番百里永,却问:“你与那位……”
百里永拱手道:“只是远房,曾祖父辈的关系。”
“难怪,也是不像。”宋弘德转身对叶桑、胡天、钟离湛三人道,“你们与百里小友年纪相仿,等会儿进谷后,便是随他见识一番吧。”
三人领命。
随后,庄酴又给善水宗众人每三人安排一个向导进谷。
进了谷,那百里永便自行到得他三人身边。
四人再见礼。
百里永道:“我此次不下武场,便可一路随各位行走。若有所需,尽可与我说来。”
钟离湛道:“如此便是有劳。”
百里永摆手,冷眼看向叶桑:“我却是不愿意的,尤其你们当中还有个女子!”
百里永说着,便是看向叶桑。
钟离湛冷脸:“听闻极谷之中,无礼数尊卑上下可言,倒是让我见识了。”
“师兄,切莫动气。”叶桑走上前来,对百里永道,“若不服,何须多说。是剑修,就打一场!”
“如此甚好!”百里永抽出长剑便上。
叶桑重剑已至,几个起落,翻覆之间,百招竟已经过了。
胡天惊讶非常。虽来时,穆椿曾有提醒,让他们当狠就狠。胡天也未曾想到,上来就要打一场,立威风。
只是可怜了百里永。
百招之后,被叶桑一剑劈下,完全压制。百里永倒在了地上。
叶桑一脚踩在百里永胸口,重剑剑锋抵在百里永咽喉。
叶桑沉身冷笑:“不过尔尔。你这剑技,倒是辱没了姓氏。”
叶桑说完,撤剑而去,一脚踢在百里永身上:“且起来,前方带路!”
百里永跳起来,拱手:“甘拜下风,贵客且请。”
便是一丝方才瞧不起叶桑的神态都没了。
众人在百里永的带领之下,自山脚处,见剑炉。
百里永道:“剑炉乃是炼剑之所。我观叶姑娘之剑,怕是重金炼过。”
叶桑点头:“是如此。”
自剑炉向上,便是一处溪流所在。其外许多孩童嬉戏,或拿着木剑在舞动。
百里永对叶桑道:“此处乃是小涧,十五岁以下新弟子所居之处。”
叶桑点头。
百里永又说:“弟子到达元婴阶圆满,须在小涧教学一年。一来提高小涧童子导师的质量,二来是因为元婴阶圆满后再突破就是化神阶,需要经历天劫。在此时通过教学回顾少年时期所学,也是回顾初心,巩固道基。”
胡天仔细去看,那些孩童中,却有一二师父模样的剑修在。
众人离了这处,便是直从山道向善水宗落脚处去了。
只是这前番不愿意做他们引导的百里永,此时废话特别多:“叶姑娘可知,极谷剑修过了十五岁之后,便如剑林。剑林在另一处山头,是弟子炼剑的地方。”
“剑林之中,可以随时切磋较量。平级可决议生死,高一级只能切磋。”
“剑冢则是每年祭剑之所。也是死于剑下弟子埋骨之地。”
“剑冢山头,便是极谷圣地八霁木所在……”
便这么一路听他一个人讲,且他句句都是冲着叶桑。
叶桑本对剑有兴趣,便是点头,时而再问上一两句。
百里永立刻说得更来劲。
钟离湛先时还想问问,哪知百里永直接将他忽略不计。钟离湛此时不甚高兴。胡天有些眼力,也是不说话的。
只在心里骂这个百里永。贱骨头么,非要打一顿才服。但也知,这极谷怕就是这么个套路。
四人一直要走到此次善水宗要安歇之处,百里永似乎再无好说了,这才闭上了嘴。
到了善水宗住处,百里永指着三间连排的屋舍:“这些日,便请三位居住于此了。我则在外间树上。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另则,后日才是祭剑之日,明日,叶姑娘可有何想去之处?尽可吩咐。”
胡天实在也是憋不住了:“百里永,是不是我也要把你揍一顿,你才能对我也客气客气啊?”
百里永看向胡天:“是如此。我极谷,剑快的为尊。”
胡天拍拍胸口:“这个好。来!”
胡天说着,抽出玄铁剑,冲上去对着百里永一顿砍。
胡天直把百里永揍趴下。
胡天大笑:“娘的,爽!我好久没揍过人了!”
百里永揉着肩膀爬起来:“好剑术!”
钟离湛此时恍然:“原来如此?我还道,他是倾慕师妹……”
叶桑忙道:“师兄想到哪儿去了。”
钟离湛蓦然笑起来:“既如此,我也是不得不为了。”
“唉唉唉!”百里永闻言忙提剑再上。
不过钟离湛客气,只点到为止,百里永落了败势,他便是抽身而去。
胡天还替钟离湛急了:“师兄,你把他揍趴下,揍趴下他才服气的!你这样,人家反而瞧不上你!”
“是这样?”钟离湛闻言,忙上去补了一脚。
直把百里永揍趴在地上了。
百里永抬起头,瞪了胡天一眼:“我服气了!”
“你这不是犯贱找抽么。”胡天上前将他拉起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我们揍得这么惨吗?”
“学艺不精,还能有什么缘故?”
“蠢啊,当然另有缘故!”胡天指向叶桑,“别瞧不起女孩子,否则你会死得很惨的!”
叶桑此时笑起来:“不论老少男女,莫要轻敌才是。”
百里永点头:“是如此。”
如此,便是冰释前嫌了。
叶桑此时上前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百里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