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占春魁(1 / 1)

二月二十五,夜。

明远楼内依旧灯火通明。

张言与叶秉添各托着一副叆叇并肩而坐,伏于长案之上,细细审阅着面前的朱笔誊卷,再于卷尾写下评语。

须臾,张言搁下笔来,摘掉叆叇丢在案上,长吁了口气,抬手轻扭着眉心。

“这连着两日一夜辛苦,阁老也倦了,不如先去后堂歇息,剩下的便由我来审,误不了明早填榜。”叶秉添在旁劝道。

张言一笑:“明年才到六十,亨甫你也比老夫小不了几岁,难道便嫌老夫不中用了么?”

“呵呵,若阁老自认不中用,下官和这满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都该致仕还乡去了。”

两人打着诨,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数十年同朝为官,像现下这般闲逸也不多见。

张言只轻笑了两声,面色忽又一沉,慨叹道:“还乡倒好,落得清闲,可惜世事难料,只恐今后连清闲也落不得。”

“阁老何出此言?”

叶秉添将刚端起的茶盏搁在案上,又道:“阁老入朝三十余年,身居首揆十年,官清德昭,赤心为国,陛下倚重,朝中无不钦仰,百年之后定能青史留芳。便说今科春闱,若不是阁老一意重审,还不知是怎生样子,如今好了,待定了榜送呈陛下,了却了这桩大事,你我也可安心了。”

张言听了却是一叹,沉然道:“如何能安心啊……这一审才知下面压了这许多上卷,没送来的不知还有多少,想想前科,再前科,数十年来有多少士子在这贡院门前妄自蹉跎,无缘仕途。国家积弊已久,正是用人之际,却空让英才嗟叹,唉……老夫身居首辅,亦当是首罪啊!”

叶秉添也叹了口气,低声劝道:“阁老这般说,却让下官无地自容了,国家多事已非一日,若无阁老尽心竭力,居中运筹,只怕还没有现下这番光景。”

他顿了顿,又压了压声音道:“不过我还是劝阁老一句,今科压卷、割卷之事便就此罢了,若是深究,朝中定然又是一场风波。”

“亨甫不须提点,老夫自然明白。唉,想要上不愧社稷陛下,下不愧天下学子,竟也如此之难了!”

张言转过头来,在案上轻拍了拍:“罢了,不提这个,还说这卷子,后面的名次大概便这么定了,老夫估摸着陛下今晚便要御览经魁卷,咱们索性今晚便将这头名会元也定下来。”

叶秉添微微一惊,把手朝前面那份卷子比了比:“阁老,这份卷子今日咱们与下面同考都瞧过了,其中经义策论工词锦绣,气象万千,堪称独绝之作,当取为今科头名……”

“不然。”

张言摇了摇头,点着手边道:“这份卷子亨甫当也瞧过,文气充沛,掷地有声,也是不可多得,尤其所选经义也是最难的〈春秋〉,却能微言大义,正气洋洋,依老夫之见,当取为头名才是。”

叶秉添拈着叆叇凑过去看了看,随即点头道:“这份卷子我看过,的确也算是好的,只是与这一份相比文辞间便略显逊色了,其中又有些狂悖不经之语,若是取为第一,只怕难以服众啊。况且这一份当是出自应天解元秦霄,若能再点他个会元,也可成就一段佳话。”

“文章锦绣比不得经世致用,书生意气,若说狂悖,你我年少时又有哪一个不是粪土王候,狂妄不羁?”

张言呵然一笑:“若老夫没有猜错,这名考生只怕便是去岁那个顺天乡试解元陆从哲,自臻平十年之后,这三十余载我朝历届会试便没再取中一个北卷会元,皆由南卷、中卷把持,今科若能趁势点了这个陆从哲,岂不更是佳话?”

叶秉添眉间半笑半颦道:“阁老,等次排名只应由才学高下来定,岂可强以南北之别来论?这秦霄乃是众望所归,阁老此举只怕要惹出一番口舌之争,还是等明日会齐众人再议议。”

“不必了,你我是总裁,今晚便定下来。其实陛下今科也有此意,抵定人心,南北平顺,朝堂上多几个刚正直言之人,少些哗众取宠之辈,方才是社稷之福。至于老夫,但教秉心持正,其余的由他们说去吧。”

“阁老这话,下官听着怎么像是暗指那秦霄呢?”

“呵,亨甫可还记得那晚此子在场外喊些什么?贡院取士重地,竟敢如此不敬,可见其心性,若真的点他做了会元,只怕更加恃才傲物,于国于他都非幸事,便定在第五吧。”

张言话音刚落,厅门忽然被叩响,便听院吏在外报道:“禀阁老,叶大人,锦衣卫指挥使钱大人来了。”

张言和叶秉添对望一眼,朗声道:“请钱大人进来吧。”随即也撤椅站了起来。

那院吏推开门,闪到旁边,躬身做个相请的手势,便见一身飞鱼锦袍的钱彬跨了进来,迎面走上两步,含笑拱手道:“下官见过二位主考大人。”

这钱彬早在当今圣上仍做太子时,便是东宫护卫司佥事,深得信任,圣上登位之后便将天子亲军的锦衣卫交由他领着,出入宫禁无忌,当真是说不出的荣宠。

张言和叶秉添不敢怠慢,赶忙都还了礼。

钱彬搁下手,转向张言道:“张阁老与叶大人连日审卷辛劳,陛下特令下官前来至慰,另外……明日便要填榜,陛下今晚想先瞧一瞧本科的答卷,不知……”

张言应道:“臣二人及一众同考官员奉旨阅卷,何敢言辛劳二字,陛下深体之意,臣等惶恐涕零。眼下本科考卷都已审定完毕,专候陛下御览。”

“如此甚好,圣意仍是只看前五名,请阁老命人即刻封存,下官这便要回宫复命。”言罢,朝门外唤了一声,便有两个校尉走进来。

张言也向边上看了看,叶秉添立时会意,马上叫院吏进前将案上定好的五经魁卷整理封存,装入匣中。

钱彬命人搬了出去,恭敬作别,转身去了,叶秉添直送到门外。

张言慢慢踱到窗口,居高临下,见那几骑离了贡院,飞马奔向宫城方向,不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秦霄啊,但愿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

……

夜色深沉,武英殿暖阁内一片静谧。

延和帝高煜坐在御案后,拈笔蘸了蘸朱砂,在册页上勾批圈点,完后搁在一旁,忍不住又抬眼朝门口张了张,跟着又侧目望向窗外。

纵然外头仍是春寒料峭,这窗子始终是开的。

多年来都是这个习惯,下头的奴婢早已熟知,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那御案前放了三樽青铜鎏金的熏笼,红罗炭烧得正旺,暖烘烘地烤着,却似压不住透窗而入的寒意。

他不自禁地伸手扯了扯裹在身上的罩氅。

在旁当值的司礼监掌印焦芳已瞥在眼中,当即凑前道:“陛下,奴婢再叫人添只笼来吧。”

“不用,朕的身子还没那么娇贵。”

高煜重又垂下眼去,在旁边批好的一沓奏本上拍了拍:“这些回头拿下去,朕亲笔批过红的便可用印,没批的发回内阁叫他们重新拟票,明日再呈给朕看。”

焦芳刚应了声,却听高煜又道:“朕这里不用人守着,你去外头瞧瞧,钱彬到了,立刻传进来。”

“是。”

焦芳唇角微动,没再多言,上前将那叠奏本捧好,却步退出暖阁外,立时便有两名内侍迎了上来。

“去,把这些都送到值房,回头再叫人来接我。”

他顿了顿,又吩咐道:“今晚没事了,有我在这里盯着,留两三个人,其余的都回去歇着吧。”

两个内侍立时脸现喜色,连声应着:“谢祖宗,谢祖宗!”言罢,捧着奏本去了。

焦芳吁了口气,慢慢踱到外面小间,才刚喝了半杯茶水,便听外面脚步声响。

推门便见钱彬手捧一直长匣跨过正门,径朝这边来,于是搁了茶盏,迎上去笑道:“钱指挥使,陛下已等候多时,快进去吧。”

“有劳焦公公相候,多谢了。”

钱彬拱手一礼,也不多做停留,大步便向里走。

一路来到暖阁外,暗自清清嗓子,朗声道:“陛下,臣锦衣卫钱彬见驾。”

待里面唤时,才应声推门而入,刚要参拜,便听高煜在上面道:“钱卿不必多礼,今科会试名次都审定了么?”

“回陛下,张阁老与叶大人已审定完毕,明日核对填榜,臣已取了前五卷来,供陛下查看。”

“快呈上来。”

钱彬应了一声,随即走到御案旁,开匣取出五份誊抄的朱卷,依次铺在案上。

高煜徐徐展开第一份,略看几眼,先是微微点头,不久便蹙起眉来,又瞧了瞧,便搁下了。

然后依次又展开二、三、四卷,也是须臾便放了手,面上稍露失望之色,叹口气,拿起最后一卷,才只扫过几段,双目立时便亮了起来。

他不由直了直身子,徐徐展卷细读,不多时便笑意盈面,到后来竟忍不住读出声来。

“君父为天也,天有覆育之恩,有抚民之责,君有制统之权,有理治之意……是故天司其职,杳然而悠,莫不可测,君承天命,当实心而治,庶绩咸理,播天恩于当世,济万民以甘霖……好,好,写得好!”

高煜击案一赞,忽又皱眉问:“这等好文章为何只取作第五名?”

钱彬微一蹙眉,便低声答道:“许是前番陛下曾提过,今科该优抚北方士子,所以张阁老他们……”

“哎呀,朕说优抚也不该重此抑彼啊,去查一查,这定的第五名究竟是谁。”

“回陛下,臣早已查过,此人是丙辰科顺天乡试解元,姓秦名霄,江南润州府人氏,尚不满十九岁。”

高煜微微一惊,面上喜色更甚:“如此年少便有这等惊世才学,当真难得。钱卿可是见过他么?”

钱彬拱手应道:“回陛下,初九会试入场时,臣确是见过一面。”

“你觉此人如何?”

“心思机敏,处乱不惊,确是个人才。”

“唔……”

高煜捋须沉思片刻,便合卷一拍:“即刻去贡院传旨,朕钦定这秦霄为今科会元!”166阅读网

最新小说: 从木叶开始的宇智波琴川 八零好福妻 成为反派得不到的黑月光 团宠小祖宗九百岁 九零福运小俏媳 谍海偷天 开局签到西游送太乙真人 穿越从语文书开始 我靠着茶里茶气嫁给了豪门大佬 炮灰王妃今天洗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