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韫先回了自己房内,卸除了易容装束,换了身宽松飘逸的常服。走到谢初今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唤道:“阿今。”
没有回应。
“阿今,再不出声我可就直接进来了啊?”
依然是一片沉寂。
“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谢成韫走了进去,看到谢初今正臭着一张脸坐在书案后捣鼓他的机关器具。
“没规矩,我让你进来了么?”
谢成韫讨好地笑了笑,“原来阿今不想让我进来啊?那你应该出声儿啊。”
“少嬉皮笑脸!”
谢成韫听话地收起笑,“阿今又在做什么好东西了?”
谢初今瞄也不瞄她,专心致志地摆弄手上的器具。
“上回从巨蟒身上得的那些宝贝你都派了什么用场了?”谢成韫没话找话,“这回说不定有更好的,我统统拿回来给阿今?”
“啪!”谢初今将手上的器具猛地往书案上一拍,“谁稀罕!”
“是是是,阿今不稀罕,阿今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才不稀罕这些。”
谢初今突然直勾勾地盯着谢成韫,说了声“谢成韫”,良久,问道:“那是你第一次哭罢?”
“好好的,干嘛说这个。”
谢初今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不希望你再为他哭第二次。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姑姑。”
谢成韫垂眸,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阿今,就这一次,我说到做到。”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关我什么事!”谢初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出去出去,别在这儿影响我!”
谢成韫看他这样,知道别扭闹得差不多了,心下一块石头落地。踱出门,来到宋晚的房门口,边敲门边问道:“宋姑娘,方便么?”
“方便的,请进。”宋晚在里面答道。
谢成韫轻轻推门而入。
宋晚也才将将净身完毕,由于十二都天除了谢成韫之外再无其他女子,因而负责所有人衣食起居的天寅只好拿了一套谢成韫的常服给她换上。
谢成韫看了看宋晚,她身量没有谢成韫高,这套衣衫于她而言有些不合身。
宋晚也在打量谢成韫,饶是压了又压,面上还是不小心流露出了一丝惊艳之色。好一个倾城绝代的姑娘,与这如诗如画的仙居之所真乃绝配,说不清到底是这仙境赋了人灵气,还是人点缀了仙境。
谢成韫温声解释道:“宋姑娘的衣衫,我已经让阿寅去置办了。这两日,只能委屈姑娘先凑合着了。”
“姑娘快别这么说,宋晚已经,已经觉得很好了。”
“宋姑娘安心在此住下,一切待到孩子出世再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和阿寅说,无须客气。”
宋晚眼眶一红,眸中落下泪来,“宋晚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与你们非亲非故,救命之恩已是无以为报,还被你们如此盛情礼遇。”
“宋姑娘。”谢成韫顿了顿道,“既然姑娘要在此长住,我就称呼你一声姐姐罢。宋姐姐难道一点也想不起我么?”
宋晚迷茫道:“我与姑娘见过么?”
谢成韫道:“我姓谢,两年前,我与宋姐姐在伽蓝寺曾有过一面之缘。”
宋晚凝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
谢成韫继续言道:“宋姐姐在我师父禅院门前站了一天一夜,师父让我劝宋姐姐回去。”
宋晚眸光微动,“你是他的徒弟?”
“嗯。”
“是他让你来帮我的么?”宋晚眸中的星光闪耀开来,她激动地握住谢成韫的手,喜极而泣,“这些都是他安排的么?是不是?”
看着突然变得生动鲜活起来的宋晚,谢成韫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灵光顿闪,脑中冒出一个猜想。
宋晚笑中带泪,双手轻轻放在小腹,喃喃道:“我便知道,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他怎会不管我,自小便是如此,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能够如此,我就是再苦也值了……”
谢成韫蹙了蹙眉,不忍心否认,对宋晚道:“宋姐姐,我明日要出门一趟,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你安心住下,好好养胎,不要胡思乱想,把他们当成弟弟看待就好,有什么需要直接差遣便是。”
“谢姑娘,没事,你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很好。”宋晚起身相送,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不知今日救我的那位姑娘何在?”
谢成韫笑了笑,道:“我平日出门,便是易容成那样,可以少了许多麻烦。”
宋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救我的就是姑娘你!”赞同道,“谢姑娘生得这般仙姿,行走江湖确实需要好好遮掩,毕竟江湖之中从来不乏浪荡之徒,免得惹人惦记。”
谢成韫又交代了几句,才别了宋晚,从她房中出来后,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第二日,谢成韫起了个大早,一番乔装改扮,天色已是破晓,天幕之上只剩下稀稀疏疏几颗惨淡的残星。
临行前,她来到谢初今房门外和他辞别,“阿今,我走了”。默默地等了一小会儿,见没有动静传出,她从天寅手中接过剑和包袱,转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谢初今没好气的一声,“你要敢受伤试试!”
谢成韫没有回头,唇角勾成一个欣悦的弧度,“知道了!”纵身一跃,踏着湖面向岸边掠去,穿过湖面升腾而起的薄雾,蹿入了海棠花海。
出得海棠花海,天边已露出赤色的曙光,为本来素洁寡淡的云朵披上了瑰丽的外衣,仿似倒挂于天际的一片火海。
唐楼就站在火海和花海之间,背身而立,衣袂在含着海棠花香的晨风中翩跹。
谢成韫看着唐楼的背影,在离他几丈之处,望而却步。他今日穿的,是那件浅粉色的长袍。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天墉城的城楼上,他前一刻还对着她笑得风情万种,不过一个转身便倒在她的剑下。那一身浅粉色的衣袍被鲜血浸染,比天际如火的朝霞还要刺目;那一抹艰难的惨笑如附骨之疽,在她心里扎了根。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唐楼转过身朝她走来。
“谢姑娘。”他唤她。
她的视线投向他的胸前,那里干净如斯,完好无暇,并没有那一道罪孽的伤口。她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潮涌风淡云轻成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唐公子。”
唐楼看着她,依然是乔装过的平凡模样,称赞道:“谢姑娘的易容术精进了不少,几乎以假乱真。”幸好,被一抹幽香给泄露了天机,不然他还真的不知从何找起。“事不宜迟,我们出发罢。”
“公子且慢。”谢成韫叫住他,“动身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我这里有件颇为要紧的事需要处理。当然,并不会太久,不知公子可等得?或者,公子将取鲜竹酿的地方告知我,公子可先行前往,待我将这件事情解决,很快跟上,与公子汇合。”
“倒是无妨,谢姑娘要去的地方是?”
“伽蓝寺。”
唐楼温言解释:“我与姑娘一同前往罢,伽蓝寺中恰好有我一位友人,已是许久未见,正好借此机会与他一叙。”
谢成韫闻言一怔,这位伽蓝寺的友人只能是虚若了。没想到,他与虚若的交情倒是循着前世的轨迹沿袭了,他迥然不同的两世命运好歹有了一处雷同,她心里竟然莫名地觉得有些欣慰。她对唐楼轻轻点了点头。她要去找的人,正是虚若。
唐楼走在她前面,她这才注意到,他背上背了一只箭筒,箭筒内插着两支羽箭。没有弓?他箭无虚发她是知道的,不带弓却光带两支箭是何用意?不过,她也只是暗自诧异了一瞬,便提气跟了上去。
伽蓝寺。
虚若的禅院中响起敲门声。
空见打开院门,门口站着一位陌生女子,他单手施礼,问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何贵干?”
“空见师兄,是我,谢成韫。”
空见一脸愕然地看着谢成韫,听声音确实是师妹的,只这面容也忒天差地别了些。身为虚若坐下首席弟子,空见很快机智地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师妹,你易容了?”
谢成韫笑道:“正是,吓着师兄了,师兄莫怪。”
唐楼从谢成韫身后站出来,施礼道:“空见师父,别来无恙。”
“唐施主,您也来了,师父念叨施主多时呢。”空见对唐楼回礼道。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院中响起,“站在门口做甚?空见,还不把人请进来。”
“是。”空见对唐楼和谢成韫道,“唐施主、师妹请进。”
谢成韫跟在唐楼身后走了进去,看到虚若和戒嗔正坐在院中的那一张石桌前对弈,对二人行礼道:“大师,师父。”
虚若从棋盘中抬起头,见到唐楼,面上浮出笑容,“自两年前一别,贫僧日日盼望能再与施主痛快地厮杀一回,终于盼来了施主。”
唐楼笑道:“唐某亦是,多谢师父厚爱。”
戒嗔捋了捋白眉,打趣虚若道:“你眼中除了棋可还能看到别的?面前站着的除了唐公子,还有你的徒弟。”
虚若淡淡地笑了笑,对谢成韫道:“两年了,你的内功基础打得如何了?”
谢成韫答道:“多谢师父关心,这两年略微巩固了些,想是年岁大了之故,收效甚微,速度极慢。”
虚若告诫道:“莫急,来日方长。”
谢成韫道:“是,只能如此了。徒儿此番前来,主要是有件事想向师父确认,还请师父移步说话。”
虚若闻言,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盅,起身进了室内。谢成韫跟了进去。
戒嗔对唐楼道:“贫僧早就听虚若说起施主,他对施主的棋艺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贫僧也一直好奇,能让那棋痴心服口服的人到底是何等风采。今日有缘得见,施主果然不同凡响。贫僧恰巧也对这棋道情有独钟,不知施主可否赐教?”
唐楼对戒嗔施了一礼,道:“唐某亦久仰戒嗔大师之名,赐教实在不敢当,愿与大师切磋。”一撩袍,在方才虚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走进室内,虚若从容站直,目光温和,对谢成韫道:“你想问什么?”
他身姿英挺,深眸之中透出淡泊无情的僧人才有的沉静和磊落。谢成韫觉得,或许自己不该来。在这世上,除了棋道之外,恐怕再没有能让他心动的事物了。宋晚肚子里的孩子,必定不是虚若的,是宋晚的反应让她做出了错误的推断。
她突然羡慕起虚若来。此刻的他正如同前世的她,不受红尘羁绊,不必理会风月之苦,虽然活得平淡,但乐得自在。
想问的话自然没必要再问了,谢成韫对虚若道:“师父站在这里,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虚若面上没有一丝不豫,淡淡道:“那就出去罢。”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院中唐楼与戒嗔的博弈却才开始,虚若的注意力很快投入到了这方小小的战场之中。
谢成韫独自站在一边,隐隐有些担忧。为何宋晚会认为孩子的父亲是虚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思忖间,听到戒嗔嚷道:“输了,输了!再来!”
唐楼温文尔雅地起身,笑道:“唐某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大师切磋。”
虚若失望道:“施主这就急着走?”
唐楼道:“待我将手头这件事了了,你我再杀个痛快。”
虚若点头言是。
谢成韫与唐楼走到门口,戒嗔忽然叫住谢成韫,一改此前的弯眉笑眼,正色道:“两年之前贫僧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谢成韫答道:“记得。”
“你的执念已现。”
谢成韫不语。
戒嗔瞟了唐楼一眼,对谢成韫道:“放下执念,放过彼此,切记!”
谢成韫弯腰对戒嗔施礼,道:“多谢大师指点,我已放下,大师不必担忧。”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中的水,波澜不兴。
唐楼不着痕迹地看了谢成韫一眼,眸光微微凝了一刹。
戒嗔不置可否,伸出如老树般嶙峋的手挥了挥,“去罢。”
虚若站在戒嗔身边,目送他们离开,待身影远去,道:“师父已提醒了她两次,她若是个通透的,也应知晓其中的厉害,将执念放下了。”
“情之一事,谁敢说真正看透?谁又能真的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戒嗔背着手,慢悠悠踱回院内,“便是你自己,过去这么多年,可曾真的将那人放下?再见时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虚若面无表情,深眸仍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平静道:“自然是早就放下了。”不放下还能如何?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呵呵呵呵。”戒嗔笑了笑,催促道,“还愣在那儿作甚,继续陪我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