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温仲伯和杨茗芝晚上睡在池宅,温浩骞和晗光自然也留下来住,桂伯整理出三个房间,床上都垫上凉席。
饭后,俩老的到后院散步去了,温浩骞这才拉起晗光的手从大门偷溜出去。
他跑的很快,晗□□喘吁吁的,被他牵着手向前跑,风拂在耳边,和冬日寒冷刺骨不同,像母亲的手轻轻抚弄,很温柔、很小心,带着爱的关怀。
风声很大,她怕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大声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去大桥上走走。”他攥紧她的手,奔向远方。
远方,真是一个美好的字眼。
不过,大桥不在远方,它近在咫尺。
大桥是一座石砌的拱桥,年纪比晗光的爷爷还要老,桥下河流蜿蜒。
他们立在桥头,看河水在夕照下缓慢流动,两岸树影碎金,微风轻盈。
远山如黛,景色如画。
温浩骞移开停留在池晗光身上的目光,向桥那头走。她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前后脚的距离。
这个村子原是附近最大的,现在大多都搬了出去,稀稀落落留下几户老人,晚风微凉,更显冷清。
政府好几次派人上门游说,把宅子当做旅游项目对外开放,都被池湘云拒绝了。
之所以会拒绝,一方面因这是池家祖宅,池湘云怕坏风水,第二,因对亡夫的敬重,以池新沅清冷的性格,断不肯把自己的房子当成旅游景点供人观赏的。
池湘云拒绝的理由是:父亲喜静,不爱吵嚷的环境,她希望他在下面也能得处安宁。
池湘云死了,她的财产、公司被人觊觎,池宅自然也不会放过,但那是老先生的产权,碰不得,只好将主意打到池晗光身上。
池宅是私宅,但一旦开放,就等于归了政府所有。晗光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宅子是爷爷的,她并不贪恋,但现在她的家人都没了,珠城这里也只有宅子可以回来,她想自己留着,权当做一个念想。转眼又想,这么大个宅子,废着便是永久废着,若成了名人故居,还有人修缮管理,更何况桂伯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她于心不忍,人多一点,或许还热闹点,他也不会觉得寂寞罢。
她把想法告诉温浩骞。
她说,“这东西到底属于谁的,对我来说反而不重要,如果是选择,我愿意选择更有利于今后发展,你说呢?”
温浩骞没有多做评判。他知道,她拿定主意才会对他说这番话的,他不会去干涉她的想法和选择,在他眼里,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而且确实,他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他说,“好,你决定吧。”
她仰头,弯起唇角朝他笑,晚霞映在脸上,抹了一层脂粉。晗光去抓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兴呀?”
温浩骞低头瞅着她,没回应。
“是不是啊?”她歪着脑袋,语调很轻柔,有点像哄小孩。
温浩骞朝她淡淡笑了笑,反手攥紧她的手,“没有不高兴。”
“还说没有,刚才温爷爷说到钟锦……钟叔叔的时候,你脸色很难看,你是不是也不喜欢他呀?”池晗光仔细瞅着他的脸看。
温浩骞转过脸去,手放在嘴边低笑两声。
“是不是呀?”晗光见他就是不说,像是在捉弄她的样子。
“是的。”温浩骞点头承认。
晗光瞬间高兴起来,“好巧哦,我也好讨厌他,我们统一战线了!”
“这人真的好讨厌,”池晗光低头踢着小石子,石子一下滚去老远,她的视线循过去,很快又移回,轻轻叹了口气,“说句心里话,我一直不敢跟别人说——”
池晗光的声音低下去,拿眼睛看住温浩骞,他正也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有种感觉,姑妈的死和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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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春初的空气里仍旧透出些许寒气。
池晗光外面一件藏青色呢大衣,里面罩一件同色系套头衫,脖子上围着十二月里的厚围巾,裹的像一只粽子一般严实,她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车站口等候的黑色轿车。
“欢迎您回家,小姐。”
一旁的司机朝她躬身行礼,替她打开车门。
池晗光摘下围巾,“姑妈呢?”
司机回道:“夫人已在灵堂等候您多时了。”
到达目的地时,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
池新沅的灵堂门口,池晗光忽地推开桂伯撑在她头顶上方的黑伞,独自一个人,脚步滞顿地走进雨帘里。
细雨霏霏,她的身上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雨膜,雨水挂在脸上,濡湿的黑发黑眸,在雨中浑然不觉。
“小姐!你这样会冻着的!”
桂伯反应起来,躬身从地上拾起伞来,小跑溅起的水珠覆在鞋面上,伞举起在她头顶。
池晗光站定,任由桂伯高举的伞为她遮蔽风雨。背脊挺直如翠竹,目光落在灵堂正中池新沅的遗照上,老人的那双锐利的眼睛仿能看穿一切。
“五年了。”她轻轻说。
对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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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光,你到了?”池湘云从里面迎出来。
她是池晗光父亲辈里最像池老夫人的一个,玲珑精致的美人胚子,即便如今上了年纪,仍是掩盖不住风韵气质。黑色刺绣旗袍在身,云发在后挽转成髻,脸上抹了淡淡的粉,为那原本就精致无遗的容貌更添妩媚。
池湘云看到池晗光湿漉的头发和衣服,微微皱了皱眉,责备里带着心疼,“怎么都湿了?”她扶着她的肩膀,引她走进里间去换一早叫人准备的丧服。
池晗光换好衣服出来,大厅里三五六七站满聊天的人,不少新闻媒体携着相机和拍摄设备,不时地来回走动寻找最佳的拍摄角度,整个场面噪乱不堪。
池湘云张罗着布局,见她一个人呆呆站着,从百忙中抽身过来。
她打开池晗光的双臂,用目光丈量衣服的大小,“我叫人改了最小号的给你,看来还是过大,”见池晗光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池湘云轻轻叹出口气,瞥眼对面忙碌的人,“看来下次还得再改,我们先去上香。”
前来吊祭的客人很多,大多数都是社会上仰慕池新沅的名流人士,还有不少他过去的朋友,池晗光随姑妈站在一旁,和他们鞠躬道谢。
纷呈熙攘的大厅,来往匆匆均是过客。池晗光呆呆地站着,麻木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僵硬的笑容,连弯腰鞠躬的姿势都是僵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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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家老宅院里,古木参天,在混沌寒气的冷冽季节里,丝毫不见衰败之象。
温浩骞撑着二十四骨直柄黑伞,踩着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路基,从宅院后方的花园深处走回前厅。
忽然,面前一把伞“哗”的掉落,摔进落满污水的青石地上,宛如一朵绽放的黑莲。
温浩骞撑着伞站在雨中,看到四五步开外的女孩,脚步沉顿地走在飘零的细雨之中,仿佛失了魂魄,长发濡湿紧贴面颊,满身被这黑色肃穆压抑,在老宅院森冷逼人的料峭寒意里,唯独那块白的如雪的围巾,将她毫无血气的脸衬出纸色。
在风中摇曳的黑色莲花,浑身散发出悲凉和寂寥的女孩。
那一瞬间,他只后悔自己没带纸笔。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