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会美人,月下看桃花,向来都是赏心乐事。
然而叶深浅这次接到美人相邀的时候,却怕自己在月下看不到桃花,只能看到一串红粉骷髅了。
因为邀他的美人是罗春暮的二夫人,请他的时刻是罗知夏被关押的第二日,见面的地方是二夫人的“晴薇苑”。
这美人不对,时刻不妥,见面的地方就更加不合适了。
白少央若是听到这消息,想必第一反应便是劝叶深浅别去惹这是非,搞不好还会拈酸蘸醋,给他背上一些甜蜜的负担。
陆羡之若是得知了这话,只怕会兴冲冲喜滋滋地和他一同去见这位二夫人,瞧一瞧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然而得知这消息的人是庙堂和江湖之外的“小书圣”关相一。
所以他既没有劝对方对这请帖置之不理,也没有和他一同去见这位夫人。
他的确是和叶深浅一道去了,不过没有踏入罗二夫人的“晴薇苑”,而是孤零零地等在门外,在桃花树下闲写几副字,用那一勾一撇,细细书下这些日子以来赤霞庄内的波澜诡谲。
叶深浅倒是很感谢这位朋友沉默的陪伴,做了个鬼脸就笑嘻嘻地进去了。
关相一不和他一起见这位夫人,是因为家中那位关夫人持家甚严,不肯让他多看一眼野花野草,因此这女眷的居所他是万万进不得的。
但关相一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在外面吹半天冷风,一来给叶深浅做个见证,二来也是为了防着里面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心思都在书法上,武功不算顶好,但用来帮衬一把叶深浅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二夫人能在此时发出邀请,而且只请叶深浅一人,必是为了身在赤霞庄私狱的罗知夏。
这位低调神秘的深闺贵妇,要么是全力协助叶深浅办案,要么是百般阻挠他办案,绝无第三种可能。
可是叶深浅偏偏就遇上了第三种可能。
他一踏进罗二夫人的“晴薇苑“,就先遇见了一抹夺人性命的刀风。
这刀风过处,如带起了一阵贵妇身上独有的香风,刀身半粉半白,似是闺阁女儿的芙蓉粉面,甜腻之中带着水嫩。可这刀光一闪,却映出了一张雷嗔电怒的容颜。
叶深浅一个侧身一闪便避过了刀光,飞上了树干。
他如生了翅膀一般扶摇而上,两脚倒勾着树枝,轻轻挂在那边,好似这枯枝上最后一片将落的树叶,在这凄凄秋风中顽强地一摆一摆着。
他只定睛一看,发现这持刀的人是个紫衣劲装的年轻女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美得惊人。
她的头发柔而发亮,流动时如千尺的黑瀑。
那两颗眸子嵌在白得摄人的面上,发出一股惊心动魄的锐芒,足可令满夜星光失色,使天下花月皆黯。
她越是杀气深重,就越是清艳无匹。
看着这样一双充满厉色和煞气的星眸,叶深浅就忍不住想到了白少央。
他杀人时的模样也很漂亮,那眉扬如刀,面白如雪,是叶深浅心中最美的一道景。
更要命的是,这人杀完人之后,唇色还有些微微泛红,红得仿佛被什么人咬过似的。
有时叶深浅觉得,若是白少央愿意就那么站在那儿一百年,他也愿意就这么看上整整一百年。
就因为白少央的缘故,叶深浅看着这紫衣女人也顺眼了不少。
他唇角微微一扬,忍不住问道:“远来是客,这就是姑娘的迎客之道?”
紫衣女人却只冷冷道:“你既是客人,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反而自己擅自进来?”
叶深浅笑道:“这门外没人,大门又在这边开着,我当然是自己进来了。”
紫衣女人面色稍缓道:“你就不怕这是一个陷阱?”
叶深浅笑道:“罗春暮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会让不利于自己的消息传扬出去。”
所以即便这是一个铺满了香粉和糖果的陷阱,他也只会冷眼看着别人掉下去,而不是大喊一声,让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掉进陷阱的倒霉蛋。
紫衣女人笑了一笑,面上怒色皆退,往那边亭亭一站,便恍如冰雪神女之姿。
她收了刀,整了袖,抱拳恭声道:“在下邢在嫣,是二夫人的侍女。”
叶深浅道:“我瞧邢姑娘刚刚使刀之时,倒有几分‘刀王’长孙映容的风采。”
长孙映容以名刀“半边娇”侠行天下,年轻时就一刀斗杀北汗高手“探云神手”澹台沐,中年时更是凭一人之力剿灭摩罗寨、血燕门等黑道门派,所以人未退隐,就已成为刀客中一代传奇。
她的刀已经超越了性别,跨过了时代,永远地悬在刀客头顶三尺之上。
所以叶深浅称呼她的名号时,不说“女侠”或是“女刀王”,只尊称一句“刀王”。
邢在嫣听他提及“刀王”二字,不由面带得色,婉然一笑道:“你眼力倒是不错,家师正是长孙映容的关门弟子苏秀色。”
叶深浅笑道:“原来是‘觅秀刀’苏大家的弟子,失敬失敬。只不知罗二夫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邢在嫣似被他赞得得意,不假思索的往后一指,却发现一道劲风从身边掠过。
她再回头时,却发现叶深浅竟已经闪到了她的身侧。
她面上一惊,猛然后退几步,似是因为这神乎其技的轻功而满心骇然。
叶深浅却只朝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整了整下摆,抹了抹头发,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好似一个参加宴会的翩翩绝世佳公子。
他走着走着,见邢在嫣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几分,心中不觉好笑,可又莫名觉得有些寂寞,毕竟他最想看到的人偏偏不在此处,而在韩绽那边。
白少央自从见到罗知夏被人押解下去后,便仿佛十分焦躁不安,仿佛被押下去的不是个和他素不相识的人,而是陆羡之或者郭暖律这样的知己好友。
旁人是看不出什么,但他叶深浅自是第一个看出这人心中的焦急。
他除了有些担心之外,还感到十分的安慰,因为白少央看着冷面冷心,却是个再热心热肠不过的人,由此也可见他叶深浅看人眼光不俗。
以后谁敢再说白少央是个伪君子,他就一拳打爆对方的脸蛋。
叶深浅想着想着,却见到一位年轻妇人掀了珠帘。
她身上穿了一袭双窠纹的缕金大袖衫,着了五晕罗金银泥的襦裙,只胸前露出一痕雪脯,在珠帘下泛着白玉一般的光芒,当真是数不尽的珠圆玉润,道不完的风流富态。
叶深浅这粗粗一看,还以为她是从唐朝侍女画里走出来的胖美人。
但他随后便猜到这是罗二夫人,便收了笑,敛了声,恭恭敬敬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罗二夫人却也不计较什么礼数,还未等邢在嫣去倒茶,就自己奉了茶。
叶深浅见她似有些心急,便一口茶喝完,问明了缘由。
罗二夫人沉声道:“还请叶少侠务必查清付雨鸿和内奸一案,不使庄主冤了一人。”
叶深浅眼见对方如此心忧,也就不再客套,搁下茶杯,直把心中疑问都讲了一遍。
罗二夫人一番叙叙道来,他才发现这罗知夏的身世倒也颇为曲折。
二十多年前,罗春暮的大夫人尚在人间,那年她去城外的法晨寺上香祈福,途中糟了暗算,被罗春暮的仇家掳走,囚在山中日夜受辱。等罗春暮披星赶月将她救回之后,却发现她已身怀有孕。
叶深浅皱眉道:“那孩子就是罗知夏了?”
罗二夫人点头道:“大夫人十月后产下一子,就是患了早衰症的罗知夏了。”
叶深浅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罗知夏还不是罗庄主的亲生子?”
罗二夫人哀声道:“难就难在这儿了,算算时日,这孩子有可能是贼人的,也有可能是庄主的,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谁的种。”
若是能分得清倒还好,就是因为这分辨不清,反在心中埋下了疑影,这影子一日日深沉起来,反倒要把自己逼死。
大夫人就是这样时常心忧,所以即便养在金山玉海里,也未能把身子调养好,之后在生罗三小姐的时候,之前的亏空没有补上来,所以生女之后就血崩而亡,撒手人寰了。
罗应寒虽不是罗春暮的亲生子,却格外受其器重,时日一久,倒也渐得人心起来。
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尤其与朝廷中人来往过密,还与紫金司定下过几桩买卖。
若这两个都不是罗春暮的亲子,那他自是要疼更有才,且更像自己的那个孩子了。
然而罗应寒势在主位,罗知夏心中委屈,罗三小姐偏帮着罗应寒,吴二爷心向着罗知夏,罗春暮却态度十分暧昧,这一锅素粥和一锅荤肉搅成一团,不乱起来才怪。
叶深浅听了半天,也叹了半天。
这一家子古里古怪,老的不像是老的,小的也不像是小的,原是冤孽丛生,情债四起。
但听到此时,他又叹道:“我看着罗知夏死得也不冤。”
罗二夫人柳眉倒竖道:“你这是何意?”
叶深浅冷冷一笑道:“罗知夏一旦倒台,罗老庄主可去除多年心魔,罗应寒也可成功上位。他若主管了赤霞庄,紫金司在江湖中又多了一份声音,如此一来,岂非皆大欢喜?罗知夏一个人死,能有这么多人得到好处,你说他是不是死得不冤?”
罗二夫人诧异道:“难道你不打算管这事儿了?难道你就由着他们诬了清白的好人?”
叶深浅却笑道:“管,当然要管。罗知夏冤不冤我不管,但我可看不得这么多人得到好处。既然要两手空空,那就大家一块儿两手空空才行。”
罗二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道:“少侠若还有问题,大可直说,我必知无不言。”
叶深浅只道:“我只想问罗二夫人你是谁的人?”
罗二夫人笑道:“我?我自然是老爷子的人了。”
叶深浅淡淡道:“可你的老爷子想除去罗知夏,你却想让我去救罗知夏。”
罗二夫人叹道:“知夏这孩子虽不是我的孩子,心地却十分良善,像我这种吃斋念佛的人,自然看不得善人受苦。”
叶深浅笑道:“夫人是当真看不得善人受苦么?”
罗二夫人面上笑意一滞道:“叶少侠这是什么话?”
叶深浅淡淡道:“夫人破格相邀,还亲自为我倒茶,想必是心中忧切,顾不得礼数周全。可一个心忧难抑之人,又怎会在穿着打扮上下这么多的功夫?”
邢在嫣冷冷道:“夫人穿得体面,也是待客之道。这又有何奇怪?”
叶深浅笑道:“奇怪就奇怪在你根本就不是罗二夫人。”
罗二夫人面色微变,邢在嫣也听得怒火丛生道:“她不是罗二夫人,那谁是罗二夫人?”
叶深浅微微一笑,然后指向了邢在嫣道:“你……才是真正的罗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