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庄地势高远,时节与山下不同,所以许多冬令时节才开的花如今便早早地开了。
白少央等人所住的九薇阁便是依水而建,红梅开遍。
他们还未近门,眼中便先跃进一片娇粉嫩红,在这飞檐琼楼里格外地惹眼。
不过这庄园内四处雕龙栖凤,彤庭玉砌,如沾了六朝的金粉之气,可谓是堂皇至极,华贵无匹。即便是这傲霜斗雪之花落在此处,也少了几分清隐之气,多了几分奢靡之象。
白少央一进屋子,便闻着一股奇异的琼香,他四处打量,见一青玉夔龙纹的香炉摆在正中的桌上,便颇有兴致地上去赏玩。郭暖律却一头栽在床上,直挺挺地如尸体一般睡去。盛花花则蹲在梅花下开着花,脸上含着一丝傻笑,似是怒放得极为开心。
不到一个时辰,陆羡之便摸了过来,先是抱了抱白少央,瞅了瞅郭暖律,然后对着盛花花叹了口气,接着便和白少央聊了起来。
他从自己遇到的江湖名人说起,再讲到关相一的字,叶深浅的过往,只说得兴兴冲冲,一直说得口干舌燥了,才要回去。
原来叶深浅从前本不叫叶深浅,只是二十五岁之后才改了名,所以陆羡之才一直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物存在。白少央本想挽留他一番,可陆羡之似乎想回去同叶深浅他们住在一块儿。
他交到一个新的朋友时,简直比考上一个功名,发上一笔横财还要高兴。
“不知怎的,我越看越觉得和叶兄投缘,等寻个机会,我也把他们拉到咱们三个中间来。”
白少央不由得头大道:“拉到咱们三个中间?”
陆羡之笑道:“以后他就和我们三个一起闯荡江湖,岂不很好?”
白少央还未说话,一旁躺在床上的郭暖律就冷冷道:“不好。”
陆羡之奇异道:“怎么不好了?”
郭暖律冷冷道:“因为我不喜欢他。”
这个理由有点任性,但由他口中说来,却好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陆羡之听得一愣,随即笑道:“你本也不喜欢小白,可现在还是喜欢了。”
他现在还记得郭暖律初见白少央时的情形,如今想来还是忍不住莞尔一笑。
郭暖律淡淡道:“可他不是小白。”
他说这话的时候,白少央忍不住挑了挑眉,面上一派春风得色。
陆羡之敛眉道:“你难道连试都不想试一下?”
郭暖律冷冷道:“不想。”
陆羡之淡淡道:“为什么?”
郭暖律冷冷道:“因为他不老实。”
陆羡之奇异道:“可是小白也不算个老实人啊。”
话音一落,白少央只觉得自己身上仿佛被什么人插了一枪。
等他看向陆羡之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冲着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耸了耸肩。
郭暖律淡淡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但小白至少是真的拿你当朋友。”
陆羡之苦笑道:“你觉得叶兄不是真心与我为友?”
郭暖律冷冷道:“他是真心是假意,难道你分不清?”
陆羡之忽然轻轻一笑道:“就是因为我分得清,所以我才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暖律敛眉道:“你就不怕他算计你?”
陆羡之笑了一笑,眼中灿若星辰,明如朝阳。
他若是不咧嘴大笑,只是轻轻一笑时,面上就如同沐浴在阳光之下,每条轮廓都散发出让人舒适和安心的光芒。
“人都是会变的,你拿真心去和别人换,别人自然也拿真心予你。一开始是真心还是假意,真那么重要?”
白少央听了这话,只觉得仿佛被什么圣光照拂过一样,身上每处毛孔都惬意得不行。
他知道这话其实有些天真,可是老成而又残酷的话听多了以后,他倒是很喜欢听听这样天真的话。
谁还不能有一丁点赤子之心呢?
其实陆羡之说得也不假,即便一开始不是真心,日久天长地也会积出些真情实意来。
叶深浅毕竟也不算个铁石心肠的人,虽说偶尔油滑了一点,但动起真心来却是十万分的真格。
陆羡之走后,白少央便把盛花花从梅花树下给拎进了屋子。
他进了屋子之后倒是乖巧得很,既不捣蛋也不撒疯,只一直瞅着郭暖律的曲水剑看,安静得宛如一朵真正的小花儿似的。
这到了第二日,便该上一场歌舞宴了,白少央在房内都快等到晌午了,才终于等到了通传。
而来通传的不是昨日迎接他们的秦管家,而是一位中年人。
这中年人倒是生得五官端正,眉目柔和,只可惜面上细纹颇多,鬓发已有些灰白。
他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多岁,面上如被小刀细细镌刻一般,棱角不多,却能让人印象深刻,眉宇和发丝间星星点点的灰白,仿佛是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很年轻。
若是遮住其他的部分,只看这双眼睛,你几乎会把他错认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白少央上前抱了抱拳,淡笑道:“在下白少央,不知前辈是何许人也?”
中年人笑道:“在下罗知夏,算不得什么前辈。”
若是几个月前的白少央,恐怕听到罗知夏这个名字时,会满心的茫然,一脸的无措,可如今做了功课,他自然清楚罗知夏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站在眼前的中年人,是赤霞山庄庄主罗春暮的儿子——罗知夏。
然而罗知夏顶多只有二十多岁,怎么可能会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白少央心底正打着一场十面埋伏的鼓,郭暖律便掀开了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一身的绿衣绿裙,绿得像是墙角的一抹爬山虎。
罗知夏似乎早知白少央会有此等反应,也不气不恼,只对着郭暖律笑道:“这位就是一剑惊朱柳的小绿姑娘吧?”
郭暖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阁下便是‘春老夏童’罗知夏?”
他这话问得实在有些无礼傲慢,可罗知夏却仿佛极能容人,只轻轻笑道:“许久没有听到这诨号,我倒有些怀念了。”
“春老夏童”本是用来指代罗春暮和罗知夏这父子两人,但口耳相传之间出的谬误越来越多,也就离本意越来越远了,后来就干脆只指罗知夏了。
不过罗知夏确实是天生老相,老得看上去简直可以当白少央的爹了。
可是白少央在默默惊讶的同时,也感慨自己的功课做得不够到位。
盛花花懒懒地不愿动弹,白少央便只好把他暂时锁在房间里。
等到罗知夏引着他们上了路,白少央才知罗春暮的邀客名单中本有他的名字,只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而被划去了。所以罗知夏才代父来此。他既是为了引路,也含着一些致歉的意思。
其实像他们这样日理万机的大人物,本就不用把这样的小事儿放在心上。可罗春暮不但记上了,还派自己的儿子来亲自迎接白少央,已经算得上是极为厚待了。
有这样的待遇在,白少央即便是有那么一点怨气,也要被磨得平平整整的了。
罗知夏虽然生在大族,从小就看惯了金山银山,待人接物却十分平易随和,称得上是有问必答,有答必详详尽尽。
更真是因为如此,白少央才更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这么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生得这般老。
把他放在一群江湖老朽当中,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何异常。
待罗知夏领着他入了宴,众人皆列席就座之后,白少央才问了问身边的郭暖律。
郭暖律虽然平时不言不语,但见多识广不下于陆羡之,此刻陆羡之不在身边,问他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郭暖律只皱眉道:“你莫非不知他得了早衰症?”
罗知夏生下来就患了早衰症,从落地开始就显出白发苍苍的老相,如同妖物一般。
白少央只可惜罗春暮二十年前还不算那么有名,不然他会早早地听到这些新闻。
想到此处,他又接着问道:“可是早衰子大多像白发苍苍的老人,罗知夏却只是显出些灰发,看着如个中年人一样罢了。”
郭暖律只淡淡道:“听说罗春暮从小就喂他诸多名贵药材,还寻人授他一门神功,才遏制住了他的早衰之象。”
若没有这些流水似的名药和那门无名的神功,罗知夏如今连坟头草都要长得高高的了。
这人从来就没有年轻过,还有人拿这诨号来取笑他,所以江湖上也就渐渐没人会说了。
这一日来演的是仙乐坊,舞姬们个个皆是蛾眉横翠、柳腰细腿,跳完群舞之后便是轮流独舞。可白少央却没心思看她们争奇斗艳,也不想去看这一群面孔陌生的江湖新人,他甚至连鼓掌喝彩的表面功夫也有点懒得做。
这几日他需要担心的实在太多,比如不知为何沦落为一个疯汉的盛花花,还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韩绽。
一想到韩绽,他就觉得这宴上每个人都仿佛是披了面具的韩绽。
这地方处处都是韩绽的影子,韩绽的目光,还有韩绽的气息,可他东西南北地望去,上下左右地听着,却又觉没有一处有韩绽的痕迹。
叶深浅在对面朝他抛媚眼,他只回了一个白眼,陆羡之在一旁对着他做鬼脸,他只扯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这“敲竹剑”付雨鸿也没有出来。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日的小宴,也算说得过去。
主宴的人是罗老庄主的侄子“逢高望寒”罗应寒和三小姐“百炼秋刀”罗炼秋,宴上请的也多是些江湖新秀。老前辈们大概还要等第二日的中宴或是第三日的正宴才会出来。
这宴会格局虽小,倒还是有几分惊喜的。
因为多日不见的王越葭解青衣竟然并着肩齐着步一同进来了。
这两人自从来了盛京,就一直形影不离,如一对双生兄弟一般。
王越葭逢人介绍解青衣时,倒也是十分郑重,特意强调了他虽在程秋绪手下做事,但杀的都是些江湖败类,绝没有跟着他一起残害无辜。
解青衣依旧目光澄澈,容色坚忍,仿佛无论经历过多少风雨,都能如一座磐石般稳稳地立在王越葭的身边。
他不像是个会喜欢这种交际场面的人,可看在王越葭的面子上,他只做得规规矩矩,勤勤恳恳,似是半点不满都没有。
叶深浅一见着他们,就跑过去和他们喝了一会儿的酒。
这人好像天生就没脸没皮似的,专挑王越葭桌子上的吃食,到最后已经是塞了一嘴的鸡肉水果了,连白少央看得都有些想笑。
可是一个人的前来却打破了这三人那种和乐宁静的气氛。
王越葭面色微微一变,解青衣的眉头缓缓一挑,叶深浅抬眸看去,白少央转头望去。
只见一身穿紫缎绣飞鹤官服、头戴金丝官帽的俊美青年,正不急不缓地朝着这边走来。
这个人曾经被人称作“小潘安”杜秀。
可现在的他,大概更愿意被人称作紫金司的六品龙楼校尉——“神刀无影”哥舒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