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刀有很多种。
照金楼的长孙映容,所佩之刀名为‘半边娇’,这本是唐时长安城流行的一种胭脂名,却被她用做了刀名。据说血染刀身时,便似有一抹胭脂涂抹女子粉面。所以长孙映容虽相貌平平,埋在人群里如村姑老妇一般,可她的刀却能映得她风华绝代。
雁山派的‘四气书生’薛晏纯,使的是一把‘书雁刀’,据说他面相和气,说话客气,书法秀气,偏偏刀法充满暴戾之气。上一刻这书生还是和和善善,笑得腼腆,下一刻拔了刀,脚下便是尸山血海一边,断肢残躯一片了。
群清逸水门的‘破海击浪’杨迫水,使的是一把‘龙鱼刀’,取遇龙化海,遇鱼成溪之意。杨迫水既遇不到真龙,也成不了小鱼,不过这刀倒与人一样,遇强则化强,遇弱则化弱。对手若表现得不堪入目,那他便使出只比不堪入目好上一点点的刀法,对手若是罕见的高手,那他的刀法便偏偏比对方的招式更高明一些。
这些刀已比人要辉煌,也比人要传奇,若能死在这几把刀下,成为这传说的一部分,那也是不枉此生。
张朝宗恨他与名刀无缘,最后只能死在一把无名黑刀之下。
他还恨自己太过轻敌,恨对方太过卑鄙,可他最恨的是自己死得不声不响,毫无水花。
他应该死得光芒万丈,死得豪气干云,死得天下瞩目,最好如人称‘八方一援’的热肠君子许正襄一样,斗杀入侵中原的西方光明会五大明主,然后才力竭而死,死后还被黑道白道一齐称颂,处处有人立祠,年年有人祭奠。
可惜他死得轻率,死得憋屈,死得大意。
在对方的刀砍下他的大好头颅之时,他甚至还没有使出一半的看家本领。
他的少微十三式还蓄势待发,他的锦衣绣罗掌还未使出一招半式,他的‘燕蹴飞花’身法也没有发挥到极致。
最重要的是,他那一天还没有洗澡。
对方的卑鄙他都能理解,毕竟那都是杀敌制胜的套路,可唯独这一点他无法释怀。
每隔一段时日张朝宗就要去泸州城的尽香堂洗澡,然后香喷喷地出来,香喷喷地上路,就算他要被人宰了,那也要香喷喷地被宰。
这一天他本来是要去尽香堂的,可半路上却遇上了那个杀手。
而那个杀手竟让他不干不净地上了路。
如此想来,此人真是罪孽深重,无耻至极。
张朝宗身上有怨,心中有恨,在阴司地府里也能凭着这股幽煞之气横冲直撞,别的游魂新鬼见了他,竟纷纷躲避,不肯靠近。
他活着的时候便不是好人,死了的时候也成不了善鬼。
张朝宗寂寂无语地一路向前,地下的风阴冷而潮湿,如刀一般一刀刀刮在他的脸上,他的胸腔却是炽热一片,仿佛含了一团火,一团永不熄灭的孽火。
一个青面红牙的鬼差看他一身煞气,便拘着他去了阴司第五殿。
五殿判官姓秦,性情坦荡,宽和待下,鬼生中最是欣赏正直君子。
张朝宗也是个人人称道的君子,不过骨子里却是个伪君子。
故此秦判官三言两语便断了他的生平,让他去投胎转世。
张朝宗纵有再大的怨愤,也不愿与判官抬杠,他本想就此离去,未料抬眼一看,却瞧见了个故人。
原来秦判官身边站着的,是一方脸粗眉的书生一般的鬼吏。
青面鬼差见他看得发愣,不禁催促道:“你看个什么?这是五殿的二把手。”
张朝宗却温文一笑道:“这位鬼兄小弟却是见过的。”
方脸粗眉的鬼吏叫谭孟修,四川绵阳人,少时以诗成名,考入进士后做了惠恩城的地方官,为人清正不阿,官声极好,可惜某年洪水将至,他不愿随城中富户一起逃走,便在洪水决堤之日自杀殉城。
张朝宗在决堤之前,还曾见过他几面,领略过他的风骨。
没想到这耿直人到了地府竟成了人人惧怕的鬼吏。
秦判官掐指一算道:“谭主笔,这人也算是你的旧识了。”
张朝宗看向谭孟修,谭孟修却看也不看他,只道:“虽是旧识,却不是旧友,张朝宗虽素有侠名,然则不过一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
张朝宗奇道:“旁人这么说我也就罢了,谭兄为何要如此说我?”
谭孟修冷冷道:“张朝宗,当日我刚刚发现惠恩城水势告急,邀你入府一聚,我请教你如何治水,你却劝我抛下百姓,不顾他们死活,是也不是?”
张朝宗毫无廉耻地笑道:“不错,你若肯逃走,便是依律革职,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谭孟修不怒反笑道:“我誓与惠恩城共存亡,你便推荐我任用前任水官陈叔夜去治水,可你明知他贪污成性,上任之后定会贪取赈灾银两,是也不是?”
张朝宗道:“完全正确。”
谭孟修双眼赤红道:“我误信你的谗言,凭他上任,竟让他贪了三成的灾银!若非我发现得早,及时处斩了他,那雪花花的救命钱都要入了他的腰袋!”
张朝宗平淡无波道:“他倒不会全贪,只会贪上一半罢了。”
谭孟修几乎怒发冲冠道:“张朝宗,你外号拈花君子,却弃百姓于不顾,此为无义,你明知陈叔夜贪婪,却误我用他,此为无道!城破水犯之后,你却在城外逍遥自在,毫无怜悯愧疚之心,此为无耻!你这无义无道无耻的伪君子,如何还有面目同我说话?”
张朝宗无奈道:“好,我不与你说话便是了,可我还想问问秦判官几个问题。”
秦判官吹了吹胡子道:“时辰不多,有话便说。”
张朝宗道:“敢问秦判官,水灾那年,惠恩城的百姓大多死于何故?”
秦判官道:“水淹,疫病,饥荒,无外如是。”
张朝宗却道:“错,简直大错特错!我说惠恩城的百姓大多便是死在这谭孟修手里的。”
秦判官眼皮一跳,谭孟修却冷笑道:“简直一派胡言。”
张朝宗道:“我当日劝你赶快离开,是因为你虽正直不阿,却毫无治水经验,你所颁水政,无一不错,却无人敢指正!只因有人若敢反对,你便认他们为富户大族的走狗,轻则逐之,重则杀之,我可有说错?”
谭孟修的笑微微一僵,却不言语。
张朝宗又道:“水官需通晓水性,熟悉水务,那陈叔夜虽贪婪成性,却的确是治水之才,他贪上一半,就会尽心治水,不会不顾性命。你一分不贪,却把治水之人给杀了。其实你即便要杀,也可等水灾过后再杀了他,是也不是?”
谭孟修呵斥道:“国朝律法之前岂容儿戏!你简直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张朝宗笑道:“至于你说城破之时,我却在外面逍遥自在,毫无怜悯之心,这我是认的。人都死了,我就算是伤心欲绝他们也活不过来。你肯自杀殉城,自是义士无双,可惜你的死于百姓毫无益处,灾后诸事无人料理,你远在盛京的妻子也有家破人亡之祸!你的道义仁德之利,却抵不过刚愎自用之害!”
谭孟修气得丢了手中的笔,硬生生地后退了半步,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秦判官默默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张朝宗道:“他是无心之失,你却是存心不良。”
张朝宗笑道:“无心之失,也躲不开一‘失’字,存心不良,我却还是帮了些良人,做了些善事。”
秦判官冷冷道:“行善积德若是目的不纯,也不过是投机之举罢了。你帮人行善,不过为名为利,为那背后的重重关系。比不得谭主笔一心纯良,毫无私欲。”
张朝宗竟被气得笑了。
“难道目的不纯,善事便成了恶事?难道自以为目的正确,便能把一件天大的错事变成对的?”
一个正直的蠢人也是蠢人,而且这样的蠢人比不正直的蠢人更加可怕。
因为他的正直,你根本无法责备他的愚蠢。
秦判官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张朝宗笑道:“要这么说来,判官这句话也不一定是对的。”
秦判官的面上带了点难得的怒气。
“放肆,谭主笔自有谭主笔的风骨,容不得你妄加议论。”
张朝宗笑道:“可他的风骨,却与他的愚蠢固执毫无关系,他贪不贪,正不正,都是愚不可及,害人害己。”
一个蠢人不要紧,一个蠢官也不要紧,一个勤奋的蠢官就有点要紧了,若是有一个勤奋的自以为正确的蠢官,那真是无可救药了。
秦判官微微一愣,略有些无言地摸了摸胡子,话锋一转道:“你说要问我几个问题,莫非还有什么想问的?”
张朝宗道:“既然他都能留下来当鬼吏,我想我也能留下来助判官一臂之力。”
秦判官笑道:“阴司里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大佛,不过我看你说的话颇有新意,本判官倒是可以多听你几句。莫非你不想问问杀你的人究竟是谁?”
张朝宗叹道:“既然无法免去轮回投胎之苦,问了又有何益?反正迟早都是要忘的。”
秦判官道:“忘是一定会忘的,但我或许可以让你在将来记起来。”
张朝宗诧异道:“此话当真?”
秦判官道:“你此番投胎入世,便会成为那杀手之子,你这世死在他手里,下一世便成为他的孩子,在他身上讨债挖血,十六年后,你自会记起前世之事,届时如何自处,就看你自己了。”
张朝宗面色发白道:“你要那杀手……当我的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