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浙青带着两个仆人一路快马加鞭,时日不多就到了长安,比运送私盐的船快了近二十日。他之所以这么早就到了长安,是想到平康坊去寻找一下失散的妹妹。
原来,就在陈浙青从处州出发之前,一个刚在长安做绸缎生意的朋友回到了处州,那个朋友告诉他到,说自己在长安城平康坊的宜春院,偶然看到了那里的当家头牌----润娘,远远看去与他失散的妹妹长的颇为相似。那个朋友本想找机会接近一下那个女子,顺便问问她的身世,但是无奈此女被一个有势力的捕快所包养,自己根本没机会,加之行程紧凑,无法在长安耽搁太久,于是就回来了。所以,陈浙青早早到达长安,就是想到平康坊去探访一下。
平康坊及其北侧隔着春明大街的崇仁坊,都紧邻皇城的尚书省各衙门,于是各藩镇在长安所设立的进奏院,自然就首选在这两个里坊之内。因为各地进京赴考的举子、办事官员都要先到自己属地的进奏院报到,加之这里紧邻长安东市,所以这两座里坊被并称为长安城的“要闹坊曲”。既然这里是官员、士子的聚集地,免不了要有烟花场所供这些人员消遣。因此,在这里就兴建了大量的青楼馆阁。【《天宝开元遗事》所载,“长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sou)泽。”】
陈浙青带着两个仆人从北门进了平康坊,边走边左右观看。笔直的道路将平康坊一分为二,路东的楼阁从招牌上就能看出是青楼或酒肆客舍,路西则是各藩镇进奏院和民宅。陈浙青边走边看,越往南走,青楼客舍修建的越豪华气派,一直走到了平康坊最南面,才看到宜春院那个金光闪闪的大招牌。
陈浙青站在宜春院门前驻足观望,看到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看看日头还未到头顶,知道这是还未到开门纳客的时辰。看到边上一家挂着牡丹楼招牌的酒楼已经开门了,于是就带着两个仆人走了进去。
店小二从三人的穿着打扮上就看出陈浙青是主人,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说道:“客官里边请。”说着,从肩上拽下布巾将临窗的椅子擦了擦,一边招呼其他小斯沏茶,一边问道:“三位客官,您是只喝茶还是要用饭?”
陈浙青笑着说道:“你这话问的好奇怪,这眼看着就到饭口了,我们进酒楼当然是吃饭!”
那个小二说道:“一看客官就是初次到这平康坊来,您有所不知,这妓馆一会就该开门了,很多客人都是准备到妓馆里去与那些优伶一起饮宴,有时候来得早了,就先到我们这里来喝杯茶,就是为了消磨一下时间。”
陈浙青问道:“敢问小郎君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小二忙说道:“客官折杀小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叫小人‘小鱼儿’,小人在这里快三年了。”
“好,小鱼儿,只管将你们店里的拿手菜做几个上来,够吃就好。”
“客官可要饮酒?本店有上好的黄酒。”
陈浙青自认为自己祖籍陇右,又在东都洛阳长大,不知小鱼儿如何听出自己来自江南,于是好奇地问道:“哦?你怎知我喜欢喝黄酒?”
小鱼儿得意地说道:“客官说话乍听起来是东都一带的口音,但是细听之下,其中还是带着吴侬软音,加之客官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所以小鱼儿推测您来自江南。”
陈浙青笑着说道:“真是聪明,那就听你的,喝黄酒!快去安排酒菜,一会你还要给我讲一讲这平康坊的门道。”
“您稍等,我马上给您去安排,随后就来给您讲。”小鱼儿说完快步到后厨去安排酒菜,不一会工夫,金钱发菜、撺双丞、剥豹皮、羊皮花丝、葫芦鸡、乳酿鱼这六道菜就上来了,外加一坛惠泉黄酒。
小鱼儿给陈浙青斟上酒,开始向他介绍这平康坊。
“客官您听我说,平康坊内的这些青楼妓馆自北门往南依次分为三档,守着北门坊墙而建的联排小院是最低档的,俗称一曲,是最低档的娼妓居住的地方,每个院内只有几个小房间,所做的只是皮肉生意。
再往南是中曲和南曲,门前守着十字街道,各个妓馆均有数重院落,里边的厅堂都十分宽敞,房前屋后还种植了花草树木,像宜春院这种妓馆,还有后花园,并用池塘怪石来装饰。那里的每个姑娘都将房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小堂垂帘,茵榻帷幌’,十分高雅。
中曲和南曲庭院虽然也是妓馆,但是里边的娼妓往往被称为‘优伶’,因为他们几乎各个都精通作诗、歌舞、弹唱,而且言语谈吐不仅要做到雅俗共赏,还要诙谐慧辩,能与才子们吟诗作对、互相唱和。因此,中曲和南曲的优伶以陪酒嬉戏为主,如果不得她们的青睐,就算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也往往难以一亲芳泽。初次来平康坊的很多客人都不知道这一点,经常在中曲和南曲这种销金窟一掷千金后却一无所得。”
陈浙青听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在中曲和南曲的优伶各个都是色艺俱佳的妙人了?”
小鱼儿摇头说道:“如果客官想挑姿色艳丽的优伶,恐怕就让您失望了。中、南二曲中居住的优伶虽然才艺俱佳,但往往姿色并不出众,不仅如此,她们的年龄往往也比较大。”
“哦?那为何还称之为销金窟呢?”
小鱼儿一边替陈浙青斟酒一边问道:“客官当真不知?”
陈浙青虽家资巨万但却不好女色,几乎很少进风月场所,因此一脸茫然地说道:“确实不知。”
“那客官可知我大唐的娼妓分为几种?”
“因该分为宫妓、官妓、营妓、家妓和私妓这几种吧。”
“既然客官知道这个,就该清楚为什么中曲和南曲为何被称为销金窟了。因为这里的优伶几乎都曾在宫中侍候过天子,只因年龄大了才被放出宫,所以她们自侍出身就比一曲那些娼妓高,所以要价也就高。”
陈浙青听到小鱼儿这么一解释,这才恍然大悟道:“你这么一说我算明白过来了。”
原来,宫妓往往是民间的女子入宫以后,由教坊司专门教授她们琴、棋、书、画、乐器、歌舞、诗词,学成以后专门侍候皇帝。(唐玄宗就曾经将三百坐部伎安排在大明宫的梨园教习他们歌舞,这也是为什么后世梨园行的从业者社会地位卑微的主要原因。)
官妓和营妓往往是罪臣妻女和官府出资购买的奴婢组成,她们的服务对象是地方官员和军队的将士,官员在任内可以支配但不能据为私有(比如薛涛),调任以后就失去了对官妓和营妓的支配权。
宫妓、官妓和营妓都隶属于教坊司管辖,朝廷按时发放俸禄,如果其犯错或年老以后被除去乐籍(贱籍),虽然获得了自由身,但是同时也失去了生活来源,如果不能养活自己,为了活下去,她们只能再卖身到青楼去做私妓。虽然她们的各项技艺都非常高,转为私妓后能赚到大笔的钱帛,但是因为自己已委身于青楼,所以她们自然也失去了自由,名义上可以卖艺不卖身,但是事实上她们只是对嫖客有相对的自主选择权,但前提是需要看老鸨的心情,因此她们对自己的乐籍都比较珍惜。
家妓则是王公大臣及豪绅买来的奴婢训练而成,专门服务于主人或主人的朋友,他们像奴隶一样属于私有财产,主人完全掌握着她们的所有权甚至是生死大权。
私妓的来源一般属于被骗的良家女子或妓院购买的奴婢,还有一部分是被除籍的宫妓和官妓。严格上来说,所有娼妓都应该在教坊司挂籍登记,但是因为数量庞大,加之教坊司人员有限,所以很多私妓都不在籍。这样的好处不仅可以避税,遇到情投意合的意中人,可以向妓院付钱赎为自由身。
陈浙青对小鱼儿说道:“那隔壁的宜春院当家头牌叫什么?有什么来头?”
“宜春院的头牌姑娘叫润娘,她的身份比较特殊,听说原本是江南良家女子,父亲是私塾的先生,从小就知书达礼。后来她的父亲染病,家中为给她父亲治病筹措药钱,就将她许配给了一个生意人。谁想到那个男人却是个人贩子,把她带到长安就高价卖给了宜春院。”
陈浙青一听润娘的身世,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妹妹,有些失望地说道:“哦,原来是她家里人贪图彩礼而将她推入了火坑。”
小鱼儿点头继续说道:“这个润娘之所以成为名震平康坊三曲的名伶,不仅容貌娇媚,聪慧善辩,弹得一手忽雷琴(二弦琵琶)而且颇有文采。只可惜她已经被万年县的县尉李刚霸占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和大小官员,只能在大堂上听听她的弹唱,却不能与之共度良宵。”
陈浙青好奇地问:“一个小小的县尉为何能将她据为己有?这个县尉什么来头?”
“客官有所不知,这个县尉的父亲乃是京兆尹李实大人。”
“这长安城中高官显爵不计其数,就算他是京兆尹的儿子也不可能这么嚣张啊?”
小鱼儿刚忙往门口看了看,低声说道:“客官小声一点,这京兆尹大人可是大唐宗室,而且他的儿子李刚是这长安城一霸,手下豢养了一群泼皮无赖。谁要是得罪了他们父子,明面上做不了的就由那些泼皮去暗中下黑手。就算是苦主报官了,李刚也会故意拖延不办,等到肇事者早就逃之夭夭了,李刚再以嫌犯逃脱为由不了了之。”
“哎-----没想到天子脚下也有这样的恶徒。”
小鱼儿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不是这样?”
陈浙青一边吃一边聊,不知不觉看到窗外的行人多起来了,很多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大摇大摆的往宜春院这边走来。陈浙青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些人都是到宜春院去的?”
小鱼儿笑道:“这些人大中午就到宜春院来,不过是想点一桌酒菜提前占个位置,只为晚上能在赏乐的时候离润娘近一些罢了。”说到这,小鱼儿问道:“客官可是身子乏了,本店还有几间上好的客房,客官要不要进去歇一会?”
“确实有些疲倦,那就麻烦小鱼儿头前带路。”
……..
足足睡了一下午,直到日暮时分陈浙青才起床,换了身衣服,走出牡丹楼,往隔壁的宜春院信步走去。
此时的宜春院里已经是灯火辉煌,,演乐阁更是人头攒动,几乎已经是座无虚席。
迎上来的龟公看到陈浙青单身一人,说道:“客官是单身一人还是有约?”
“无约,只我一人。”
龟公面有难色地说道:“这演乐阁都是包桌,而且还只剩下这一桌,可是客官您就一个人…….”
“无妨,我照价付账,包桌也无妨。”
“好嘞,您请随我来。”说着,龟公将陈浙青领进演乐阁,在角落里还剩下一个可以坐四位客人的空桌。
龟公安排陈浙青坐下,说道:“客官请稍等,酒菜即刻给您端上来。”
等着酒菜的功夫,陈浙青四处打量,大厅内已经是座无虚席,在大厅里边有一个台子,看来是优伶给演出用的,上面正有几个人演奏者小曲,台下的才子侠少觥筹交错,不亦乐乎。上面还有一个挑空的二层,是一间间能开窗的包厢,能看出也已经被人定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龟公突然又带着三个人走了过来,对陈浙青说道:“客官,真不好意思,这三位是这里的熟客,也是官身,今天实在没地方了,您看能不能跟您凑一桌,他们正好也可以帮您分摊一下酒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