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韩游瑰只顾得凝神看着唐朝臣和徐廷光罗对话,却忽视了身边的骆元光。骆元光此时悄悄传令手下的神射手,用军中最强的硬弩射杀叛军主将徐廷光,他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擒贼先擒王’,只要射死了叛军主将,那群乌合之众必定大乱,随后联军就可趁乱拿下长春宫。可他却忽视了一个事实,就算他手中最强的硬弩,其射程也比不过伏远弩的三百步射程,可眼下弩手所处位置距离长春宫城头还不止三百步,而且还需要向上仰射,即使弩箭能射到城头,也是“强弩之末不可穿缟素”了。
韩游瑰听到弓弦声响,大惊失色,回身瞪着眼喝道:“是谁擅自突施冷箭?你们这是想害死唐将军吗?”
果不其然,弩箭勉强飞上长春宫城头已达到了射程的极限,“啪”的一下落在徐廷光脚下,守军看到官军竟然使出偷袭的下作手段,一时间群情激奋,不约而同的举起手中的弓弩,一齐瞄准了长春宫城下的唐朝臣。
徐廷光此时却大声对士卒们说道:“都把弓弩给我放下!”然后,他对着城下的唐朝臣说道:“唐将军,本将知道放冷箭肯定不是你意思,也不会把这笔帐算到你的头上,估计肯定是那个胡人骆元光(骆元光的父亲是安西国人,即今日的伊朗)的主意。胡人历来不讲信义,不懂得礼义廉耻,本将军一向对他们没有好感。唐将军今日来此意欲何为,本将军已了然于胸,但是鉴于你我之间缺乏信任,唐将军又与另外两位将军官职相同,并不能有效制约他们,所以本将军不能再与唐将军继续谈下去了。如果唐将军真有诚意,不妨让朝廷派一个讲信义、能让我手下这六千士卒信服的将军来继续商谈。今日就到此为止,还请唐将军回去警告一下骆元光那个卑鄙小人,我手下的射手可不是那么无能,他如果不信,大可自己来尝尝我军弩箭的滋味。告辞!”说完,徐廷光扭头走了。
唐朝臣听了徐廷光的话,心中不免对骆元光咒骂不绝:这个混账东西,如果不是他突施冷箭暗算徐廷光,自己今日很可能就会说服徐廷光归顺朝廷,即便李怀光控制着徐廷光的家眷,至少也可以和徐廷光达成默契,让他龟缩在长春宫内,不再助纣为虐。可惜啊,这一切希望,都被骆元光莫名其妙的一箭给射飞了。
唐朝臣驱马回到本镇,怒视着骆元光和韩游瑰说道:“二位将军的箭射的很好啊!如果本将军不是出身于朔方,恐怕今日就要死在你们俩的手里了。”
骆元光还想替自己辩解,韩游瑰赶忙用眼睛制止了他,然后对唐朝臣说道:“唐将军不要误会,确实是镇国军的一名弓箭手擅自放箭,不关骆将军的事。骆将军已经将那名弓箭手绑了,任由唐将军处置。”
唐朝臣说道:“罢了,把那个弓箭手放了吧,这一箭将劝降徐廷光的大门给关闭了,徐廷光认为我们三人不讲信义,让朝廷派一个讲信义,令他和守军都信服的人来商谈,看来,本将也只能请示朝廷了。”
骆元光听了,说道:“好狂妄的徐廷光!”
韩游瑰瞪了他一眼,说道:“唐将军,我看先别直接给朝廷上奏折,我等毕竟隶属于马燧元帅,不如将此情况先向元帅奏明,请他定夺可好?”
唐朝臣一听韩游瑰所言有道理,二话没说,带着自己的手下回营去了。
……
舒王终于带着沈太后从洛阳回到了长安。
礼部官员本来准备了盛大的仪式来迎接太后,但是在太后车驾到达长安前的一天,却被德宗紧急叫停了,弄得礼部官员和准备迎接太后车驾的官员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其实原因很简单,德宗之所以将此次迎驾规格低调处理,都是因为李泌入宫与德宗密谈了一次。
李泌入宫以后,首先祝贺德宗历尽漫长的等待,终于找到了太后;接着又回忆了过去这四十多年,代宗和德宗为寻找沈太后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经历的波折,让德宗回想起这些几乎落泪。但是接下来,李泌话锋一转,说出了问题的关键:代宗和德宗以天子之权势,倾天下之力寻找太后四十年而未果,舒王虽然仁孝,仅凭一己之力短短数年就找到了太后,陛下还要慎重啊!德宗听了李泌的话确实犹豫了,联想到前几次都是有人贪图富贵、冒名顶替太后欺骗自己的事,不由得担心如果这次大张旗鼓的让礼部用盛大的仪式迎接太后,无形当中就等于自己已经确认了这次是找到真太后了,但万一被证明又是假冒之人,自己岂不是要让全天下人耻笑吗?想到这里,他让李泌给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李泌提出太后入宫这件事最好先不要大张旗鼓,如果入宫以后确认无误,为太后举办一个盛大的太后册封仪式,最后再昭告天下。德宗考虑再三,觉得李泌的办法确实稳妥,于是紧急通知礼部降低迎驾规格,只派出羽林军作为依仗,由内侍总管俱文珍代替自己到城外迎接,然后送太后入住兴庆宫(《资治通鉴》上记载的是洛阳上阳宫,颟夫篡改为长安兴庆宫,完全是为了后面的故事情节需要。)。
舒王早就探听到父皇安排礼部官员准备了盛大的迎驾仪式,以为肯定是文武百官夹道相迎,谁想到在长安城外,只有内侍总管俱文珍带着羽林军迎接,兴中不免大失所望,忍不住问道:“俱总管,本王听说父皇责成礼部举行一个盛大的迎驾仪式,为何只有俱总管一人呢?”
“殿下,昨天李泌先生入宫和陛下畅谈,然后就降旨取消迎驾仪式,让老奴代为迎接,然后就送太后车驾入驻兴庆宫。”
舒王忿忿地说道:“哼!表面上是李泌,背后一定是太子那边见到本王立了大功心中嫉妒,故此才让李泌出面到父皇面前去坏本王的好事。”
“殿下大功已成,陛下心中十分高兴,东宫的小伎俩再怎么也湮灭不了殿下的功劳吧?殿下在陛下面前已经露脸了,东宫即便再怎么耍手段,也改不了是殿下找到太后这一事实。”
舒王点头说到:“今日的帐本王先记下,等到日后再慢慢和太子细算。”
………
兴庆宫。
德宗终于见到了失散四十余年的母亲。
母亲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无论从容貌上还是感情上。因为德宗心里知道,他的母亲只是当年身为世子的父皇身边众多女人之中地位最低的那一个,因她为父皇(代宗)生下了自己这个长子有功,才母凭子贵,在皇室内宫的众多成员中被人称为沈氏。虽然自己登基以后,文武百官提到母亲都称她是侧妃,但在当年,自己的母亲不过是等级森严的皇宫内院之中一个地位卑微的世子妾沈氏而已。安史叛军攻破长安,玄宗匆匆逃离之时,根本顾不上这个身份卑微的孙媳妇,致使母亲被叛军抓到了洛阳掖庭为奴,与母亲失散那一年,自己才十三岁。后来,身为太子的父皇(代宗)在洛阳虽然将母亲解救出来,可是因为战事紧急,根本无暇将母亲送回长安,只能暂时把她草草安置在洛阳,就急着去追击叛军,但谁承想这一别竟然天涯永隔。自那以后,自己在东宫就成了没娘的孩子,由其他的‘母妃’代为抚养。父皇因母亲失踪一事一直愧疚于心,他登基称帝后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才将自己立为太子。但是,深受父皇宠爱的独孤贵妃却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多次设计想废掉自己的太子身份,立她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在孤立无助的皇权争夺过程中,自己经过多年的忍辱负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登上了帝国皇帝的宝座。但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往他不能不怀疑,如果父皇当年没有与母亲失散,那父皇面对自己的时候,心里就不会有那种愧疚感,自己能不能被立为储君抑或是保住储君之位,还真的难以想象。所以,在他内心里,找到母亲既是一种渴望,同时也是一种莫名的痛。
德宗面对白发苍苍的太后,真想亲口叫她一声“母后”,他曾经多次在梦中因呼唤“母后”而被惊醒,但如今见到了母后,一时之间竟叫不出口了,只是红着眼圈说道:“您还认得‘适儿’吗?”(唐德宗本名叫李适)
太后看着眼前的德宗,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眼神茫然地喃喃说道:“适儿,适儿。”然后竟然对着李真一问道:“这个就是适儿吗?”
李真一被吓得赶忙说道:“太后,这位就是陛下,您当年的适儿啊!”
太后直愣愣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惶恐,想要下跪,却看到李真一正盯着自己,马上侧着头说道:“今日老身太累了,要休息了。”
德宗听太后如此说,忙吩咐道:“既然太后累了,李彤史先伺候太后入寝宫休息,朕晚一些再来。”
德宗话音一落,李真一马上遵旨扶着太后走向寝宫,德宗对舒王说道:“你随朕走走,朕有话问你。”说完,转身就走。
舒王赶忙追到德宗身后,说道:“父皇,太后因为受到刺激,头脑有些混乱,而且,或许是年纪太大,也或许是受刺激后失忆,总之,她老人家对过去的很多事情目前还想不起来。”
德宗听了舒王的话,说道:“朕不知为什么,曾经无数次梦见找到了太后,可如今太后就站在朕的面前,朕竟然连一声‘母后’都叫不出口。”说到这,德宗的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舒王在德宗身后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只好顺着德宗的话说道:“父皇毕竟与太后失散了四十多年,感情自然生疏。太后见到父皇您不也是这样吗?儿臣觉得这很正常,不如趁这几天先让太医们给太后看看,然后开些药调理一下,让李彤史这段时间专门陪着太后,顺便帮太后回想一下宫中的旧事。”
德宗悄悄从袖中掏出丝帕抹了抹眼睛,说道:“就按你的意思办,朕也担心她老人家年纪太大,一旦认出朕并想起了往事,很可能会因为太过激动而出现意外。”
…….
李真一对太后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手里拿着阿芙蓉的药丸说道:“路上教了你这么多,怎么到了陛下面前就全忘了?”
太后直勾勾的盯着李真一手中的药丸,说道:“我见了他有些害怕!”
“害怕?你怕什么?你现在是她的母后,是大唐万民敬仰的太后,你有什么可怕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我绝对不会再怕他了。”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否则,我的药丸就算扔了,也不会再给你一颗。”
“我记住了,你放心,绝对不会忘了。”说完,伸手就将李真一递过来的药丸抢到手里并迅速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
舒王回到了王府,将罗令则叫到书房,将今天德宗与太后在兴庆宫见面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问道:“罗先生,本王原以为父皇见到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太后,肯定是喜极而泣的动人场面。可是,真的面对太后,父皇却显得不是那么激动和高兴,这是为何呢?”
舒王这么一说,确实也出乎罗令则的预料,他想了想答道:“在下猜测有三种可能,第一,就是陛下幼年就与太后失散,与太后并没有特别深的感情,加之在争夺皇位的过程中孤立无助,完全倚靠坚忍不懈的努力才荣登大宝,使陛下对亲情看得很淡薄;其二正如殿下所说,太后间断性失忆,目前对自己的身份并不完全清楚,进而对陛下显得很陌生和冷淡,使陛下对太后的身份还不敢尽信;第三,”说道这里,罗令则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也许陛下心中并不是真的在意是否能找到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