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
德宗自到了梁州以后,整日惦记着让李晟尽快收复长安。可是李泌根据综合情况,一再劝说德宗等一等。李泌之所以劝德宗稍安勿躁,一方面是开春以后关中大旱,粮食供应出现了严重的短缺,百姓和军队都需要解决吃饭的问题;另一方面,他在等河北和中原战场的消息。虽然河北战场上有李抱真的忠勇和裴度的智慧,他并不担心他们和朱滔在战场上对战会打败仗,他所惦记的核心问题是如果要把朱滔牢牢困在幽州,就必须让成德、恒冀、魏博、淄青这四镇结为联盟,替朝廷共同对付朱滔,只有达成这种同仇敌忾的同盟,才能从战略上把朱滔的幽州军困死在河北,使他不敢西向来援助长安的朱泚。至于中原战场,李泌倒是没有过高的期望,因为他反复衡量了李希烈和各镇的军事实力,知道以目前中原各方的实力对比,官军在局部地区打败淮西叛军是可能打,但如果说想完全压制住叛军则是不现实的。因此,在李泌心中,只求中原战场能限制住李希烈继续扩张,保住东都洛阳的平安就是给李晟收复长安创造了战机。所以,他让德宗耐心等待,既是需要江南的粮食能通过蜀道运至关中以解缺粮的燃眉之急,同时也给李晟和浑瑊准备出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可以心无旁骛的指挥收复长安这关键一战。
德宗当然明白李泌的良苦用心,但是在外漂泊了大半年,他太想回到长安了。与在长安的大明宫那种舒适安逸相比,奉天和梁州这种小城已经不能用简陋来形容,那是相当的寒酸。锦衣玉食上的落差他都不在乎,关键是后宫人员看病吃药是目前最大的问题。别人他可以不关心,但是他的宝贝女儿唐安公主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当初在长安的皇宫大内,有众多的太医伺候着唐安公主,为了公主的健康,太医院内的名贵药材应有尽有而且能做到供应不绝,但是如今在这寒酸的行宫之内,名医虽有,可良药难求,再加上唐安公主过了半年多颠沛流离和提心吊胆的生活,如今的身体已是病入膏肓,这让德宗怎能不急呢?正当德宗在梁州坐卧不宁之际,李抱真和王武俊联名的捷报奏疏就来了。
德宗马上将李泌叫到内宫商议收复长安的计划。
“爱卿,河北传来捷报,昭义军和恒冀军在贝州大捷,朱滔损失了三万多人以后逃回了幽州,李抱真和王武俊联名报捷。同时,李抱真提议将河北暂时委托给张孝忠和王武俊,他自己则率领昭义军南向进兵中原,抵御淮西叛贼。”
“恭喜陛下,贝州之胜,可保河北暂时无虞了。恰好萧(复)相公今日已经收到了西川转运来的粮食,老臣以为此时可以召李晟和浑瑊二位元帅到行在,商议收复长安的具体日期和步骤。”
“好!传旨,着浑瑊元帅、李晟元帅及其八子李愬将军即刻到梁州行在。”
李泌早就听说德宗有意替外孙女赐婚,听到德宗召李晟父子一起来,立即就想到了唐安公主的病情每况愈下,估计已经是不久于人世,德宗肯定是权衡再三,决定将外孙女赐婚给李愬,一来是想趁着唐安公主在世,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个好人家,了却她的心愿;二来是收复长安还要依仗李晟,将外孙女赐给李晟的儿子,不仅表示对李晟的信任,更是一种恩赏,希望李晟能忠心为国,早日收复长安。
李泌说道:“陛下,老臣以为李仆射和王大夫的奏请可行,但是还请陛下不要忘了魏博田绪和淄青李师道,如果能一起赏赐重用,四镇必然感恩戴德,定会与朝廷同心协力。如此一来,朱滔不要说妄想占据洛阳,与逆贼朱泚连为一体,恐怕连他的幽州老巢都难以守住。”
德宗一听,眼睛一亮,问道:“爱卿认为只要朕不吝赏赐,魏博和淄青都可以效忠于朕?”
“老臣能保证至少在朱泚和李希烈这二贼平定后一年之内,河朔四镇可平安无事。”
德宗将信将疑地说道:“爱卿太自负了,河朔藩镇是近几十年以来我大唐祸乱之源,爱卿何以认为他们不会再生事端?”
“陛下,老臣绝非信口开河。逆贼朱泚一日不除,朱滔在河北一家独大,就会天天惦记占领整个河朔地区来为逆贼助威,那么河朔四镇就得日日防备朱滔侵犯自己的辖区土地。如果陛下此时恩赏并信任他们,他们必然以朝廷作为靠山与朱滔相抗衡,这么做,既是对朝廷表忠心,同时也是为了自身的实际利益。而老臣之所以只敢保证平叛之后一年的时间,是考虑到那时朝廷的钱粮储备充盈,陛下可能会再动削藩的念头,而河朔藩镇几十年以来一向跋扈不驯,恐怕到时又会与朝廷再起龃龉从而引发纷争。”
德宗听了默不作声,自从逃出长安以来,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造成如今天下震动、社稷不稳的原因,归根到底就是因削藩而起。期间各藩镇统帅又趁机作乱,才造成今天的这个局面。经历了这么多教训以后,他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几位先帝放任藩镇拥兵自重而不理会的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几位先帝重用宦官执掌兵权的原因,全是因为藩镇早已经是尾大不掉、带兵将领也不可尽信造成的。由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凭朝廷目前的能力是不可能削藩的,想要保全江山社稷的稳妥办法就是:只有对跋扈的藩镇尽可能拉拢,然后再巧妙利用各藩镇之间的矛盾取利,才能保证藩镇不会反叛朝廷。同时,还要重用宦官,扶植他们掌握军权并对各藩镇军队进行有效的监控防范,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小藩镇对朝廷的威胁。
德宗对李泌说道:“经过此番教训,朕觉得削平藩镇势如登天,为了天下臣民不再颠沛流离,朕今后绝不会再主动削藩了。田绪自执掌魏博以来,对朕十分恭顺,这是自田承嗣割据魏博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为了安抚田绪,让魏博镇永为朝廷藩篱,朕决定将嘉诚公主(德宗自己的小妹妹)赐给他,拜驸马都尉以示恩宠。爱卿以为如何?”
李泌的话本意是希望德宗待朝廷恢复元气以后再削藩,但是从德宗的话里,他听出了德宗对削藩已经心灰意冷,他心里明白,此时就算劝谏也没有什么意义,只得说道:“陛下,老臣以为田绪得此圣恩,对陛下一定感恩戴德、尽心效忠朝廷。”
德宗又说道:“王武俊破敌有功,加恒、冀、深、赵四州节度使,深赵观察使康日知待日后另行任命;朝廷正式颁发旌节,任命李纳为淄青节度使。”
……
李晟带着李愬快马来到梁州的时候,浑瑊已经先他半日到达了梁州。
两位元帅都到了,德宗在行宫之内召集宰相萧复、李泌、李晟和浑瑊这四人商议收复长安的具体行动。
李晟和浑瑊从军事角度出发,都认为收复长安不易,叛军绝不甘放弃,敌我双方必然会在长安城内展开逐个里坊的激烈争夺。
李泌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道:“二位元帅此言不虚,但是长安不是叛贼的,而是我大唐的,应该尽可能的减小对长安城的破坏。况且里坊之间地形狭促,不利于展开兵力,一旦叛军在其中埋伏了弓弩手,我军强攻,伤亡必然很大。再说,如果与叛贼逐个里坊争夺,必然会波及无辜百姓的房屋和性命安全,此计划实在是下策。”
李晟问道:“可是叛军紧闭城门不出,我军又如何在野战中消灭叛军呢?”
浑瑊也说道:“是啊,先生也知道,自从李怀光撤走以后,朱泚只派韩旻和李希倩带兵来抢夺过咸阳一次,但那次败给本帅之后,叛贼就在长安城内龟缩不出,本帅也无可奈何,除非先生能用计将叛军吸引出来。”
李泌摇摇头,说道:“不然,二位元帅请看,如今叛军主力都驻扎在皇宫北面的禁苑之内,如果李元帅能率军从光泰门冲进长安北门,进去就是禁苑的宫墙。”说着,李泌指着禁苑的宫墙继续说道:“禁苑只是禁军平日练兵驻军之所,宫墙低矮且并不坚固,从这里打开缺口,可直抵叛军心窝,贼兵一旦气馁,必然溃败。”
李晟和浑瑊看着地图,一起点头。
李晟说道:“先生的想法确实比争夺里坊的作战计划更好,是我等考虑不周。”
李泌说道:“二位元帅是从纯军事角度去考虑歼灭叛军,而老夫考虑的则是保住长安的宫阙和民宅,先将叛贼赶出长安,叛贼必然会向西逃亡泾阳,到时候李晟元帅追击,浑瑊元帅可半路设伏,前后夹击,在城外的野战中再图歼灭叛军。”
德宗听了李泌的话很满意,问道:“二位元帅,朕以为李泌先生的计划可行,按先生的计划收复长安为上佳之策。”
李泌说道:“至于怎么冲进光泰门,我想二位将军久经沙场,应该有办法做到吧?”
李晟和浑瑊相视苦笑一下,李晟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德宗听了非常高兴,说道:“好,宰相这次亲自负责大军粮草,千万不要让前方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萧复说道:“陛下请放心,如果粮草供应出现问题,臣愿已死谢罪!”
正在这时,小太监跑来对俱文珍嘀咕了几句,俱文珍高兴的点点头,对着德宗说道:“恭喜陛下,刚收到的消息,江系曹王李皋和镇海军节度使韩滉派兵过江夺取了江北全部的沿江重镇,李希烈已经从洛阳开始撤军了。李勉大人在洛阳压力骤减,已经抽调出原朔方军的唐朝臣带二千骑兵入关来协助收复长安。”
德宗很高兴,说道:“好!真是否极泰来啊!最难得的是唐朝臣将军,李怀光几次命令他回归朔方军他都不为所动,坚持效忠朝廷并在中原与李希烈的叛军作战。拟旨,擢唐朝臣暂时遥领陕虢节度使(治所在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市),待收复长安后再赴地就任。”
此刻德宗的心情十分舒畅,对李晟说道:“李爱卿,听闻你的八子李愬尚未婚配,朕今日为唐安公主的女儿做个媒,爱卿可愿意否?”
李晟虽早听太子密信中提及此事,尤其是这次诏书中明确让他带上儿子李愬一起到梁州来,心中已经有所揣测,但此时亲耳听到德宗这么说,仍是十分惊喜,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臣谢主隆恩!”
德宗说道:“爱卿平身,这梁州非比长安,一切都因陋就简,还请爱卿体谅。朕这就让后宫去准备,明日朕亲自主持婚礼。”
李晟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道:“陛下隆恩,臣没齿难忘!”
李泌当然明白德宗此时赐婚的意图,马上说道:“如今已是五月,天气日渐炎热,陛下自去年十月巡狩离开长安已经半年有余,希望二位元帅同心协力,一鼓作气打败叛贼,让圣驾早日回銮!”
李晟和浑瑊跪地说道:“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