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闯宫(1 / 1)

广东有绅傅氏[1],年六十余。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2],十七岁,阴裁如蚕。

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3]。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4],而无如何。

廉从师读[5]。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视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

离家数里,见一素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6],廉趋过之。

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无故如琼乎[7]?”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8]。

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9],烦便道寄里门[10]。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11]。”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

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生附舟便去。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12],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13],窘甚。

见道侧一墓[14],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15],蹲踞其上。

听松声谡谡[16],宵虫哀奏[17],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上,双鬟挑画烛[18],分侍左右。

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19],可烹一盏,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森竖[20],不敢少息。

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

女近临一睇[21],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

听其言,亦非土音[22]。问:“郎何之?”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不嫌蓬荜[23],愿就税驾[24]。”邀生入。

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25]?”生不得已,遂与共榻,商惶恐不敢自舒。

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

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

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自叹吾命耳[26]。”婢立榻前,耽望颜色。

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27]。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28]。婢白:“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29]。

见女未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30]。”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31],悲啼不伦;将勿郎君粗暴也[32]?”女不言,益悲。

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

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

生备述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诘女。

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33],没奔椓人[34],是以悲耳。”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袴而验之。

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麓,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吪[35],乃出。

生独卧筹恩,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

心惊喜,如乍膺九锡[36]。棂色才分,妇即入[37],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

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恼。”乃出门去。

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

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

妇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今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

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38],其快可知。

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39]。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40],赍恨如冥[41]。”生惊,疑三娘亦鬼。

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

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42]。

生蕴藉[43],善谀噱[44],颇得巧娘怜。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空中。

生闷气,绕室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

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45]。”语未竟,触手盈握。

惊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绸缪。

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

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

华姑嗔目[46],问:“谁启扉?”巧娘笑逆自承。华益怒,聒絮不已。

巧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47],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48]。

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49],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即治装促生行。

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

华姑排止之[50],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51]。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未[52],兼至华氏之订。

父曰:“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

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

母不信,薄观之[53],始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54],背之不样。”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

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拭几濯溉,似有所伺。

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55]。”便问阿姊。

华姑叹曰:“是我假女[56]。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

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

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

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而喜。

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俄见女郎捧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57],怨望无已。

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58],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舆,航海而归。

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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