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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朵有个小习惯,就是会在得意之后将心情沉淀下来,不让自己翘尾巴,或是查漏补缺,或是自我反省。

她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秋后的蚂蚱蹦的欢,但凡要生大病的人,之前的气色必然面泛红光,回光返照。

所以唐朵对“得意忘形”这件事一直不敢太放任,生怕蹦得高了,摔下来会粉身碎骨。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陈晨的事情上。

这个案子解决的太过顺利,唐朵心里也有点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不,第二天一早,当张迅已经将证据交给工作室后,唐朵的眼皮子就开始跳,明明已经不用去学校报道了,心里却又闲不住。

唐朵坐在小套间的沙发上想了好一会儿,又把这小半个月的工作流程翻出来对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个地方有漏掉的,便联系上张迅。

她说:“前几天我说线索不够,让你去林家去找找,你还把林月的手机带回来了,记得么?那天进展的顺利吗,你是怎么要到她的手机的?”

张迅说:“很顺利啊,我是先让她妈把她带出房间,然后在她床底下找到的手机,上面一层灰,还关机了。”

床底下,一层灰,关机……

等等,似乎哪里不太对?

唐朵没回张迅,撑着头想了一会儿,脑子里浮现出几个问题,或者说出自她的直觉,直觉认定这里面有猫腻。

然后,唐朵在微信上敲了一下梁辰。

“有个事想问你的意见。”

隔了半分钟,梁辰回了:“什么事?”

唐朵飞快的打了一段话:“如果你正在逃避一些事情,一些人,他们让你很困扰,很崩溃,而且都在你的手机里,会时不时跳出来骚扰你,你会怎么办?”

梁辰那边思考了一会儿:“我个人没有遇到过类似情况,但我曾看过一些数据。其中一部分人,会选择扔掉手机,一部分人会选择取出手机卡销毁,还有人会选择将手机摔烂砸烂,发泄情绪。”

扔掉手机,是出于逃避心理的下意识的反应,正常。

取出手机卡销毁,是考虑过后自认为安全的方式,正常。

将手机摔烂砸烂,自然有泄愤的成分,而且反应过激,是冲动和情绪过激之后的反应,正常。

但这以上三种情况,都不是林月。

唐朵没有高智商,也没有做大量科学研究的耐力毅力,可她自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懂人,她会用最简单直接的东西去推断——本能。

唐朵在心里计较了一会儿,有个念头已经浮出水面,偏偏她还想再证实一下,以免想错了林月。

她问:“除了这三种,有其它个例么?”

梁辰回道:“有,极少数人会选择面对,战胜。”

面对,战胜?

有这种勇气和魄力的人,还会疯么?

唐朵盯着他的话,出了神。

直到梁辰发来一句:“是不是林家的案子你想到什么?”

唐朵没有回答,反问:“如果你的搭档犯了错,你会怎么做?”

“我会帮你。”

这四个字刚发过来,门板就被敲响了。

唐朵一怔,起身去开门。

是梁辰。

他神情淡漠,目光平静,两人对视一秒,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唐朵让开一步。

……

梁辰迈进屋里,淡淡的扫过客厅里那些高高堆起的纸箱子,目光又落在空荡荡的开放式小厨房里。

唐朵已经走进厨房,正背对着他,心不在焉的做了壶水。

听着电热壶开始嗡嗡作响,唐朵突然说:“我觉得,林月没疯。”

她的声音夹杂在嗡嗡声中。

梁辰脚下一顿,走上前:“你确定?”

唐朵回过身,尾骨靠着案台:“不确定。”

她的眼神很安静,眉头皱着。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案台桌,梁辰坐上高凳,问:“那你的理据是什么?”

唐朵:“资料上说,林月因为裸贷的事被逼疯了,我也去林家确认过,人是不太正常。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她的话说到一半,水开了。

唐朵从旁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两个拿铁杯,放在桌上,又拿出两张滤纸和一个滤杯,将滤纸放进滤杯,架在拿铁杯上。

然后,她又找出一罐咖啡粉,舀出一勺就要放的时候,说:“按理说,她应该很怕看到那些债主的电话,逃避,惶恐,崩溃……”

唐朵的话突然被梁辰的动作打断。

事实上,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一直盯着唐朵的手,专注而笔直,直到唐朵要将咖啡粉放进滤纸里。

梁辰伸出一只手,搭在唐朵的手背上。

只一下,他就收回了,手垂在身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搓了搓手指。

唐朵也是一顿,盯着自己被碰过的手背,又抬起眼,刚好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问:“我步骤不对?”

梁辰抿了抿唇:“不对。”

“哦,那你来。”

唐朵将装满咖啡粉的勺交给梁辰。

梁辰接过,放到一边,起身就拐进开放式小厨房,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洗一遍手,同时说:“你继续。”

唐朵就歪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接着道:“奇怪的是,林月的手机既没有销毁,也没有扔,SIM卡还在里面,手机虽然关了却扔在床底下。”

梁辰已经洗完手,抽了两张纸巾缓慢地擦拭干净,修长的手指骨骼分明,肌理流畅,而且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唐朵定定看着:“如果是个胆小的女生,在床下藏东西似乎不应该是首选,而且张迅去她家里,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倒像是故意让人找到似的。一个人要存心藏起一件东西,怎么会藏得这么显眼?”

换言之,如果林月不是个胆小的女生,又怎么会轻易被逼疯?

说话间,梁辰已经拿起电水壶,回身对着滤纸轻轻浇了一圈细流,他的力道控制的想到好,又稳又平。

唐朵的目光也跟着移动,顺着那厚实的手背,落到手腕,以及肌肉线条绷起的小臂。

直到梁辰用水将滤纸润湿,将咖啡粉倒进去,又浇上涓涓细流,一圈圈绕,浸泡着咖啡粉。

滤杯下面响起嘀嘀哒哒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这时,梁辰低声问:“你想证实你的怀疑?”

唐朵缓慢的收回目光:“我想去一趟林家。”

“求证?”

“当然。”

隔了一秒,梁辰放下水壶,拿掉滤杯,将冲好的咖啡推到唐朵面前。

“喝完这杯,我跟你一起去。”

唐朵愣了:“你也去?”

……

梁辰定定看了她一眼,转而又冲第二杯:“我昨晚看了一本书。”

啊?

唐朵更愣了,这哪儿跟哪儿?

梁辰专注的盯着水流,嗓音低沉和缓:“那书里有一些微表情和潜台词的分析。当然,这些分析是建立在庞大数据的基础上。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长期工程,我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就需要收集整理这个人身上大量的采样数据,并且牢牢的记在脑子里。”

唐朵问:“所以呢?”

所以,这跟他要和她一起去林家有一毛钱关系吗?

“所以,鉴于你是我未来一段时间内需要采集样本的主要目标,我需要时刻观察你的言行,你的表情。然后,我会用概率学分析,比如,如果你再出现刚才那样惊讶的表情,我会迅速得出结果,有多大比例你是真的惊讶,有多大比例你是装腔作势,还有多大比例你是在扮猪吃老虎。”

第二杯咖啡也冲好了。

梁辰放回水壶,用刚才用过的纸巾将台面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扔进废纸篓。

他转过身,端起咖啡,低眉敛目的轻抿了一口,这才抬眼。

唐朵一直看着他。

或者说,是在瞪他。

梁辰顿住,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冲了两杯咖啡。

然后,他陈述道:“你在生气。”

一阵沉默。

唐朵吸了口气,又笑了,却笑不走心:“装腔作势和扮猪吃老虎都含有贬义,通常不会用来形容自己的搭档或是朋友。如果你不了解它们的意思,我可以当做你是在乱用成语,先原谅你。”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梁辰的目光笔直的盯着挂在唐朵唇边的那朵笑意,半晌,才说:“你说的我会注意。但就目前来看,我只能找到这两个词来形容你。也许是我的词汇量还不够丰富,等我找到更适合的,再替换。”

他话音一落,唐朵唇边的笑就收起来了。

还眯起眼。

看来,她昨晚是低估这个男人了,她一时玩得太High,就犯了轻敌的错,以为可以揪着他的强迫症戏弄一下,反正他对她束手无策。

怎么想到这才过了一宿,某人就突飞猛进了?

莫非是熬夜苦读了一晚?

……

喝完了咖啡,两人一路驱车去了林家。

路上,唐朵一直看着窗外,没兴趣说话,梁辰也没吭声。

直到来到林家门口,敲了门,低迷的气压都没有散去。

陈慧茹前来开门,见到是唐朵,立刻把人迎进屋。

林月的卧室门紧闭着,唐朵扫了一眼,低声问陈慧茹,林月还不肯出来?

陈慧茹又开始唉声叹气。

唐朵这才注意到,陈慧茹的头发比上次见又白了一些。

她将已经找到陈晨的证据,很快就会由工作室交给警方的消息,低声告诉陈慧茹。

陈慧茹一听,又惊又喜,还不放心的问:“真的?”

唐朵点头:“真的。但在那之前,我想再见见林月,有些事恐怕还得问问她,好么?”

陈慧茹立刻答应了,虽然她不知道,唐朵能从已经疯癫的林月口中问出什么。

两个女人说话间,梁辰也已经打量完林家客厅的布置,可以说是一尘不染,采光也好,自然,也不难从摆设中看出林家的拮据。

这时,梁辰感受到身后两道目光,他回过头,刚好听到陈慧茹问:“他也要一起进去?”

唐朵编瞎话眼睛都不眨:“他是心理专家,很贵的,工作室好不容易才请他出诊,有他在,我会更方便问林月。你放心,如果林月害怕,我们就出来。”

陈慧茹一听是“心理专家”,原先的犹豫不决瞬间就消散了不少。

这时,唐朵拍拍她的肩,落下最后一句:“但是他的治疗不能被打断,一旦断了就得重新来,而且效果减半。所以在我们出来之前,阿姨你就先待在客厅里,好么?”

就这样,唐朵支开了陈慧茹,和梁辰一前一后进了林月的卧室。

……

林月依然蓬头垢面,蜷缩在床上一角,两人进来时,她身体突然一僵,抱紧膝盖,警惕的看着陌生来客。

昏暗中,只有两扇窗帘中透出的一道光亮,屋里的陈设看得并不清晰,但唐朵已经来过一次,确定这里并没有大变动。

而梁辰,和刚才在客厅里一样,在昏暗中走了一小圈,还捡起桌上的一张纸,用纸在桌面上摩擦了一下,抬起来就着光源看了一眼,又用手指去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路由器上。

他的身材本来就高大,此时又是在狭小且光线不足的密闭空间里,虽说他的动作轻微利落,无形中却会压迫人。

一时间,屋里安静的不可思议,只能听到路由器发出的信号声。

奇怪的是,打从他们进来,林月就一声不吭,也没有发疯,她一直死死盯着梁辰的动作,浑身充满戒备。

唐朵找了把椅子坐下,挨着床边,翘着二郎腿。

然后,她率先发问:“找到了么?”

她问的是梁辰。

梁辰将纸放回桌上,回过身:“她没有手机,路由器却开着,笔记本电脑是温的,说明刚刚才用过。”

唐朵笑了:“我对粉尘有点敏感,稍微有点灰就会忍不住打喷嚏,但我进来这么久,觉得空气还算新鲜,温度也没有客厅暖和,恐怕几分钟前才开窗通过风。”

昏暗中,彼此的声音都很低,很沉。

梁辰:“注重换气,珍惜健康,还上过网与外界沟通联系,这些都是有意识的自主行为。”

唐朵:“如果真的不愿接触外界,为什么还要上网,还开窗?这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做这些事的人,根本没有疯,或者是装疯?”

那后半句话,唐朵边说边转过视线,轻慢的落在床上那缩成一团的身影上。

林月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唯有眼神,比刚才清晰的多。

不容错辨,她正在瞪唐朵。

唐朵的笑容讥诮极了:“到底是年轻几岁,沉不住气,其实你只要一直装下去,死撑着不承认,我们也拿你没辙。”

她话音落地,梁辰突然动了。

梁辰转过身,背对着两人,宽厚的背在昏暗中仿佛一座小山,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将笔记本的盖子打开。

光亮从里面散出,刺眼得很。

梁辰眯着眼,确认过后,便侧过身,让唐朵看清楚笔记本上的画面——正是林家客厅。

屋里瞬间安静了。

然后,在唐朵震惊的目光下,梁辰又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画面切出,换成林家大门口,和林家住的单元楼楼下。

那么,也就是说,即使林月将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也能一清二楚从楼下到楼上,到她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有谁来,有谁造访。

而且,她还可以听到唐朵刚才和陈慧茹说的话,直到他们要进来,这才飞快地合上笔记本,冲上床,装作魂不附体的模样。

屋里突然响起“啪啪”鼓掌声,是唐朵。

在林月的瞪视下,唐朵倏地笑了:“你可真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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