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冬月初十四,西元一六四三年一月四日,严寒中的北京城迎来了农历中罕见的闰冬月。
时间是凌晨五点,“昧爽”时刻,天还很黑。紫禁城内奉天殿灯火通明,伴随着丹陛左右钟鼓司乐工奏乐的声音,崇祯帝穿着打补丁的皇袍登上台阶,端坐在殿内正中央的御座上。此时鞭声响起,鸿胪寺唱“入班”,早已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的文武百官分为左右两班齐进御道,再排班。此时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头礼,是为“大班”,公侯、驸马、伯自成一班。
行礼完毕后,如果搁在数十年前,鸿胪寺官还要对御座宣念谢恩、见辞员数,这些人已于前日在寺具本报名,此时在庭下或午门外遥行五拜三叩头礼。但时局多舛,崇祯朝省略掉很多礼仪。
看着跟前黑压压一大群人,而立之年已经两鬓斑白的崇祯皇帝努力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威仪,眉头紧蹙,思绪飞出了朝堂。
自己十八岁(虚岁),未及弱冠便登基称帝,从哥哥手中接过这国势糜艰的烂摊子。上台后大力铲除阉党,将国之大蠹,读书人的死敌魏忠贤逼到自杀,又重新重用遭迫害的东林党人,挽回天下士子的心。勤于政事,每日必亲临“日讲”,更是日日早朝,力争做一个好学,勤政的好皇帝。生活方面又十分节俭,没有新纳嫔妃,宫女,宫中用度不够又偷偷卖掉宫中用器换钱,连龙袍都是破了一处打上补丁舍不得换。躬身自省,登基十五年来已经五下罪己诏。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可谓努力到了极致。
但这老天爷似乎不开眼似得,自己越努力大明王朝越加动荡,现在国势已经危如累卵。今年十月份李自成军围开封城,巡抚高名衡决朱家寨口河灌李自成军,为李自成得知,移营高地,用同样的方法,驱使数万难民掘开黄河水淹开封城,城中百万人绝大部分死亡,李自成也被淹死万余,拔寨而走。
十一月孙传庭大军入河南与李自成军决战,被寄予厚望的官军先胜后败,损兵折将。不仅北方狼烟四起,南方局势也越发不稳定。五月间,两广地震。浙江发生了括苍山饥民起事,江西又发生了金溪民变,前去围剿的官军全军覆灭。今日,除了北方鞑子的伪清寇边,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支头疼的贼军,便要将这江西之事议一议。
崇祯的收回思绪,此时正好鸿胪寺官唱奏事,各官员依次上奏。前几个是五府的官员上奏,奏请备边,剿匪和军饷军粮赏赐事宜。接下来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奏请官员的升迁,考核,调用等事。随后兵部尚书张国维手持奏本出班,徐徐走向丹陛前跪下,先轻咳一声,然后大声朗读奏章。
“起奏陛下,臣国维知当今国事纷乱,北有伪清连年寇边,内有李贼自成,张贼献忠盗掠州府,残害宗室,百姓,为朝廷患。若弭平内乱,臣以为。。。”
听到这里,崇祯有点打不起精神,觉得这新上来接替陈新甲的兵部尚书又要老调重弹,净提一些对剿贼没什么作用的方略。“周延儒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举荐了这么个人。”本来就对周阁老军事才能持怀疑态度的崇祯帝越发这么想了,不过接下来的话,让皇帝打起了些精神。
“。。。,近日江西局势不稳,前军都督府参将陈同率军五千,由江西巡抚吴辅同督军进剿武夷山一带的一千贼寇,然大军为区区流贼所溃,陈同战殁,巡抚吴辅同被俘,逃走者只余两千余人,次开朝以来江西未有之事也。据溃兵所言,贼军善使鸟铳,并小炮数门,短兵相接也不落下风。又有人言贼军会使妖术,深夜引爆官军火药库,火药爆炸导致溃败。当今江西境内已到了无兵可守,贼兵可纵横驰骋的境地,臣以为,当从邻省调集重兵围剿,防其成为李贼,张贼之流”。朝中一些中低级官员听后面色惊异,因为古代消息传播速度很慢,再大的事只有高官预先知晓。
听毕后,崇祯意味深长地问道:“这贼首名为王磊,对么?”
“是的,陛下”。
“这王磊原是抚州府金溪的义学教习,带了十几个学童,此人未及弱冠,便能以千人之众大败官军精锐。张尚书,你能给朕讲讲缘由吗?”
“这。。。”张国维不知怎么说了。
此时周延儒出班上前打圆场,道:“王贼远在江西,远远没有李贼势大,张尚书不查也情有可原。臣附议尽快调集重兵进剿,以绝后患”。
“那么阁老的意思是?”崇祯问道。
“臣以为,应调湖广的左良玉一部南下,再遣大员督抚江西军,民,招募大军可一举可破金溪之贼并浙江括苍山流寇,安定江南也。”周延儒自信满满,力图修补皇帝和满朝官员对自己军事才能的信任度。
见首辅大人表态,其他一干东林党也纷纷跟着道:“臣附议”。
崇祯刚想答应,礼部给事中曹良直突然上奏,道:
“臣以为,张尚书所言进剿事宜为时尚早,且有推诿罪责之嫌。”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有人喜有人忧。
张国维还没发话,周延儒脸上挂不住了,质问:“尔为礼科给事中,负责监察礼部官员,怎么能管到兵部头上来?再者,小小官员,无证据岂能妄语!”
“回大人,本官职责为监察礼部官员,官阶虽小,但无论哪科,对皇上都有谏言之职,六部之中只要有官员行为不端,本官就有揭发检举之权。您这么说,是怀疑祖制?”
“陛下,臣没有此意,都是曹良直胡邹的。”周延儒有点慌了,赶紧对崇祯解释道。
“好了,曹给事中你继续说。”
“谢陛下,首先,这陈同陈参将乃是张大人表亲,此番派他领军,张大人是否徇私,未可知也。”
“你胡说!”张国维急了,其实他还真没动过关系让亲戚上前线争军功。
曹良直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其二,臣对江西之事也略有耳闻,截至目前来看,王贼并未攻陷一座城池,离他最近的金溪县不过占领一日后便弃城回山了。此番动作看来,王贼定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不敢与我大军抗衡,即便使了什么计谋引爆大军火药库,击溃我军,也只是黔驴技穷,想增加招安的条件罢了。张大人故意忽略这一点,是想妄动兵戈,掩盖失职之实。”
众朝臣一听,暗自点头称是,随即剩下的齐党,楚党,浙党,以及“阉党”余孽官员都喊“臣附议”。
周延儒见此,立刻对曹良直大肆批驳,说他幼稚。曹良直也狠狠反驳,说他借东林党上位,惑乱君心。
周延儒虽贵为首辅大臣,统领百官,东林党一脉,但连番的军事指挥失误已经令他威望大不如从前,所以趁着东林党占大多数的时候狠狠打压一下群臣中的反对声音。而曹良直是言官,地位不如周,却能直言劝谏皇帝,且他是“山西党”党首,对朝中东林一党独大早已看不惯,再加上周延儒重用的礼部文选郎吴昌时结党营私,把持朝政,朝臣中早已有不小的反对声音。
秉承着“敌人赞同的我就要反对”精神,无论对错都要和对方斗到底的党争传统,臣子们分为两派,开始互相攻讦,奉天殿里又出现了大明特有的百官斗嘴场景。金台之上的崇祯帝不做声响,默然看着自己的臣子们。黄宗羲在书中就写过“毅宗亦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甘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毅宗之所以亡国者”。即崇祯名为反对群臣结党、却纵容宵小结盟,实即制造纷争、让群臣彼此争斗,皇帝居中制裁,这是一种制衡权术而已,可谓高明妙论。
一会儿后,吵声越来越大,即将变成“全武行”的时候,崇祯龙颜震怒,群臣跪倒在地。
“你们这些蠢材只会吵,有谁替朕真心着想过?建昌府益王已经给朕来了三封信,要朕尽快除去他枕边的大患,让他能睡个好觉。怎么,尔等在月初伪清寇鲁时畏缩不前,无人敢战,害死了鲁王,难道过几日要朕再哭祭益王,非要朕的宗室断了才高兴吗!”
崇祯帝很少发怒,尤其是当着群臣的面,这次他是真的气极了。不过最后总算有了结果,两派达成了妥协。朝廷将派一大员为浙直总督,负责南方数省的军政,并选官员前去招抚。其他地方的官军暂时不动,左良玉须顷全力与李,张两股农民军交战,毕竟这才是大明内部的心腹大患。
至于谁会为浙直总督,那就再议了,否则,朝堂里还要再吵吵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