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在《汁都赋》里吹嘘汴梁“天河群神之网,紫薇太一之宫,拟法象于弯昊”,当然也说明了汴梁的确有太平时的王霸之气,只是这王霸之气越来越趋向于经济上的繁荣与浮华,纸醉金迷的汴京在熙熙攘攘的市井瓦子中不断的沉沦。
方徊随着热闹的人群亦趋亦步,从矾楼街到潘楼街,走过东西鸡儿巷,古朴的店铺林立,各种其味无穷的声音充斥耳中,异域般的古风市井让他感到既新奇又兴奋。尤其东华门外的繁华市井堪与后世的商业街相媲美。
一阵阵香味传来,方徊不禁寻了过去。却见是一家烤鸡店铺,望子上有”宋家炙鸡”字样。他不觉口水直流,便花百十文钱买了只鸡,问了伙计附近风景秀丽的地方,便往外城五丈河的方位寻了过去。
流经汴梁有四条河,汴河、蔡河、金水河和五丈河,五丈河自东北水门流入,穿过马行街,从新酸枣门流出。沿着马行街过封丘门,向前走便是东西向的青晖桥,桥下便是五丈河。河岸桃李并立,晴云碧树,杂花绿丛,春夏之间,望之如绣。
河上有货船、画舫来来去去,河边有挑夫喊着号子不时经过。
方徊下了春晖桥,寻河边一棵柳树靠着坐下。春夏之交的季节,河边杨柳依依,微风习习,煞为惬意。向着鳞鳞水波,意气风发,有种对潇潇河水洒一泡的冲动。拿出烤鸡吃了起来,半晌才发觉少了壶酒助兴,虽然酒量一般般。
一条装饰的甚为华丽的画舫游过,船上游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有女子咯咯笑的声音传来:“哎!本是暮春好景,却见一个奇装异服的花和尚偷吃荤腥,姐妹们,罪过罪过,阿弥陀佛!”画舫上不禁一片笑声。
方徊轻哼一声,吐了根骨头,略微思索,清嗓朗声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阿弥陀佛……”这乃是千古禅句,现今尚未出世,应该可以像其他穿越者一样,立马折服这些女子吧。他不禁心里一阵得意,登船有望,夜宿美人怀……嘻嘻……
画舫上的笑声倒是登时停住了。众人没想到这花和尚倒是有些禅机之句。虽然这些女子是清倌人,但大都信奉佛学聊以寄托,一方面已经认命,一方面却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早日有个好的归宿。
“贼和尚!不知从哪偷师的这句话!”雪儿愤恨的跟小娘子说道。她们在远处路过,恰巧看到这一幕,听到那和尚的话,饶有兴致的停下来驻足观战。
沉默一时,有个声音清脆的女子反驳道:
“‘凡杀生者多为人食,人若不食,亦无杀事,是故食肉与杀同罪’,你身为佛门弟子,如此惘为,心里还有佛祖吗!’”
你大爷的……这句话立刻浇灭了方徊的小得意。哼,跟大爷杠上了是吧,你若杠!我便杠!方徊微微怒道:
“咳!心经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荤腥还是素食,贫僧早已放下,施主为何还放不下呢?”
众清倌人一时语噎,哪来的野和尚臭叫花子,小嘴恁地能说。
这时,有路过的画舫停了下来,舫上一位满脸淫笑的白面男子冲着众清倌人遥遥施礼,接过话题:“哈哈!敢问高僧,既已放下,万物为空,若是一坨****,你还敢吃否?”
那些清倌人不禁都皱了皱眉头,鄙视那位男子出言粗俗不堪,但又觉得回得很妙,就看花和尚如何应对了,她们反而开始偷笑起来。
“哈哈,大娘,你说贼和尚吃还是不吃呢?”
雪儿拍手称快,幸灾乐祸道。
“臭丫头,乐什么乐,呸呸,真粗俗!”小娘子嘴上责怪,心里倒想看看那和尚如何应对。
我去……听了那公子的刁难,方徊心里一阵小母牛在奔腾。这便是遇到文坛高手了么?开始才子对决环节?他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面不改色的高声答道:“阿弥陀佛,公子若能口里吐出****,贫僧自能吃下……”说完,心里一阵恶心,他看了看手里的半只残鸡,已没了胃口。
那男子本想在众美人面前显露一番,听此话顿时脸一红,窘迫的说不出话来。
众清倌人毫无立场,不禁心里叫好,这和尚既讥讽了那位男子的口出不逊,又挡住了对方的刁难,真是好口才。
“巧言令色,雕虫小技!哼!”雪儿很不服气的嗔道。
那位小娘子却是钦佩起来,倒是突然想起他的那句“有喜了”,不由得脸色又有些愠怒。
方徊看大家都没话说,不禁得意扬扬的狠狠啃了一口鸡肉,心道,老子可是从千年以后来的,比无耻看谁更无耻!有本事尽管向我开炮吧!
却有清倌人不服气,毕竟心气高,怎么能输给了这位看着像乞丐的和尚,用尖细的声音嗔道:“佛门戒律,不恶口者,谓不发粗犷恶言,骂辱他人,即是止恶口之善。既不恶口,当行柔和软语之善也。你这和尚出言恶俗,又犯一戒,当如何诡辩?”
卧槽,老子不就是吃了只鸡吗?你们这群小母鸡叽叽咋咋还有完没完,总有一天,老子把你们全吃了!方徊心里很郁闷,翻了个白眼,沉了沉气答道:“阿弥陀佛,贫僧渡鸡,也是在渡尔等。非贫僧恶口,所谓心中有佛,方行慈悲,心中有屎,方有恶口。相由心生,贫僧所说的不过是那位公子的心境罢了。并且贫僧甘愿以身犯戒,正是为了引导尔等向善,所有的苦厄都由我们佛门承受好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阿弥陀佛……”反正自己不是和尚,佛门承受就承受吧,佛祖原谅则个。方徊吐口气。
“真是无耻啊,贼和尚他明明这么猥琐,却说的这么正义凛然!”雪儿跺着脚恨恨的说。
“他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那小娘子微微点了点头。“相由心生……倒是不差的……”
河面上越来越多的画舫停了下来,仿佛人们很关心这有趣的辩论,一群人竟然说不过一个和尚。船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更有漕丁水手起哄。
一位长得清秀俊逸的书生高声问道:“若人人都似师傅这般逾越礼法,僧不守僧规,家不守家法,民不守国法,皆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行事,岂不是都要下地狱?”说完,看了看周围的人是不是赞同他这番话。
他这番话倒是很中肯的,众人只是盯着方徊,看他如何应答。那白面男子也从窘迫中恢复过来冷眼盯着方徊。
“哼!臭和尚,看你还怎么说,这么多人必会让你难容于汴京地界!”雪儿又高兴起来了。
“雪儿你不懂。这将会成就他的一番名声,我看用不了明天,整个汴京都会传颂此事。”
那位小娘子轻声说道。在她心里,此人还是颇有学问的,只是太过于孟浪,过于狂妄不羁。
“雪儿只知道大娘为他说好话,嘻嘻,莫不是……”雪儿笑嘻嘻的对小姐说道。
“臭丫头,乱说什么,这般男子我怎么……”
话没说完,脸便红了起来。
“是是是,我的好大娘,天下男子须有王相公的志向,苏先生那般才学,涑水先生(司马光)的品德方入的小姐眼里。”雪儿伴着鬼脸笑道,“这等男子怕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臭丫头,找打!”那小娘子脸更红了,挥手作势打向雪儿,却听到那和尚的声音,便继续听下去了。
“阿弥陀佛……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尔等夸夸其谈,如若愿入地狱,何不遂万民愿,驱逐胡虏,收复幽云之地。幽云众生自古以来是我华夏子民,本是同根生,何以彼等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尔等生活在人间天堂!彼等以身陷蛮夷,换尔等锦衣玉食、天上人间!”方徊语气越来越重,到最后变成厉喝。舒服!真特么的舒服!好久没这么淋漓尽致的骂人了!他扭了扭脖子,对着河中挑衅的扬了扬烤鸡。
秦淮河停下的画舫越来越多,一时间竟没有人再去辩驳,都在思索着他这番话。本朝武事崩坏、奸臣当道,天子昏聩偏听、穷奢极侈。燕云山前后十州虽已收复,可私下里人人皆知是朝廷百万贯购回,尚有六州在女真铁骑之下。如今朝廷上下歌功颂德,《复燕云碑》伫立在永清县记录着教主道君皇帝的不世之功,真是笑话!
方徊一个人对着河面众生,有点舌战天下的感觉,不禁觉得自己雄姿英发,气吞山河。
“大娘……”雪儿没有说下去,她才十三岁似懂非懂。
那小娘子沉默不语,她渐渐认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为什么看不上那些自负甚高才子。他们只懂得莺歌燕舞,儿女情长,从没有人真正关心国事、天下事。他们有才情,却少了文人筋骨,少了济世之念。“先天下之忧而忧”,他们只是“先天下之优而优”而已,她有点惆怅惘然。
只听方徊吟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那白面男子却不屑于顾,嗤笑:“想那辽贼被我大宋盟友女真打的节节败退,已有亡国之虞,我大宋兵马百万、气势正盛,收复十六州之地如探囊取物耳!今上英明神武,当下一片四海生平之气象,秃头和尚竟cao着寡妇的心,还吟出一首不知从哪抄来的诗!可笑!”
说罢四周一片哄笑。很多人都被这和尚带入一种低落的情绪里,现在回过味来觉得这和尚言过其辞,这些话题与自己也没什么关联,边疆离这里实在太远,看惯了流民、听惯了大败与大捷的消息,权当看了场热闹。船只开始各自散去。
得了,太失败了,本来扔出来这首剽窃来的诗想砸起浪花,谁想是一潭死水,还被嘲弄一番,这金手指开的好失败!罢了,人生地不熟的,暂且收敛一下方是正道。方徊只有自我安慰,心里叹息这群麻木不仁的人,等着吧,很快金兵就要攻入宋镜,汴梁被破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你们都可以如愿的当北漂了。
白面男子得意了半晌见没了回应,也无聊的离开了。
画舫却没有离开,船上的清倌人依然在指指点点。
汴梁人真是无聊宝宝,老子不是奥特曼也不是小怪兽,他无奈的摇摇头,自顾自的继续啃起烧鸡。
“大娘,该走了吧?”雪儿觉得无聊起来,扯了扯那小娘子的衣角。
小娘子低着头嘴里喃喃道:“南望王师又一年……也不知我那兄长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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