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戈戟云横(1 / 1)

经历如太嫔暴毙一事,太后仿佛陡然间增添起了防备之心,于建福宫中增派了逾矩数量的侍卫把守。对于一座暂供外埠郡王居住的偏僻宫室来说,无疑颇有些兴师动众的意味。

皇后周仲莹这日只带了随身几位宫人,逶迤行至建福宫探望洛川郡王。进得内殿,便有宫人迎上前,问安道,“给皇后娘娘请安,您今儿怎么有空来瞧郡王?”

周仲莹环视一道,见殿内服侍之人较从前多出不少,且连带乳母在内的旧人被悉数更换过,不由微微蹙眉道,“洛川郡好些了么?还是不大开口说话?”

乳母等人叹了叹,道,“自打太嫔去了,郡王守了三日灵,生了那一场大病,过后倒像是丢了魂一样,从前顶活泼的性子,如今也不爱笑了,也不爱言语,看着怎不叫人心焦。”因见皇后秀眉愈发紧蹙,忙又笑劝道,“不过娘娘宽心,郡王还小呢,恐怕一时被唬住了也是有的。等过了这阵子,慢慢就忘记了,总能好起来的。”

说着已引皇后往内殿行去,那洛川郡王此刻正坐在榻上,手里抱着一只拨浪鼓,时不时转上一转。观其神色却是一派呆滞,即便见众人簇拥着皇后进来,脸上也未现出一点笑意。

周仲莹走到他面前,看了一刻,回首道,“你们都下去罢,我自和郡王说一会儿话。”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新任乳母率先赔笑道,“娘娘,太后吩咐过,要奴婢等人一刻不离郡王身边,奴婢……”

一语未完,皇后身边的琅嬛已低声斥道,“糊涂东西,太后嘱咐这话是教你们用心照料郡王,你们这会子做出这蝎蝎螫螫的模样,莫非还存了防备娘娘的心思不成?”

众人哪里敢接这话,更加不敢承认怀了这份心思,忙欠身赔笑道,“是奴婢等人想左了,奴婢谨遵娘娘令旨,这就告退出去。”

待内殿只余皇后等人,周仲莹才挨着洛川郡王坐下,含笑问了两句话,再抬首吩咐道,“你们也都去罢,我想和郡王单独待会儿。”

一时众人无声退出,琅嬛方含笑低语道,“娘娘趁这功夫,好生问问郡王,人说小孩子的眼睛最是干净,若是指着娘娘肚子叫弟弟,那一准就是太子爷了。”

周仲莹听她说得热闹,不由双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含笑点了点头。琅嬛捂嘴一笑,也自退了下去。殿内立时安静下来,周仲莹转顾榻上孩童,那孩子也刚好扭过脸来看她。他眉眼极其清俊干净,瞳仁乌黑,不带一星杂质,只是目光中总透着些茫然无措。

周仲莹看了一会,忽然伸出手臂将孩子抱入怀中,摩挲良久,方凄然长叹道,“福哥儿,好孩子……”那孩子任她搂着并不挣扎,半晌才被她放开,却见她已是满面泪痕,久久凝视孩子清秀的面庞,低低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把你找来的?孩子,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父母是谁?”

这样石破天惊的秘语只合在无人处轻声言说,可惜,对面无辜无识的孩童听不大懂,亦无从回复。

一语罢了,周仲莹再度泪流满面,搂住孩子的双肩呓语道,“福哥儿,你是不是已经平安回到了北平,见到你的母亲,见到了姐姐,她们一定很高兴罢……这样也好,伯母只盼着你一切顺遂,福哥儿,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健健康康的长大。”

孩童无言,仍旧呆呆的望着那清丽女子,望着无尽的泪水自她眼中缓缓落下。过了许久,周仲莹一壁拭泪,一壁强颜欢笑道,“幸好太后替去了从前照顾你的那些人,这会子除却我,也无人识得出你来。”说着不免微微一哂,抚摸着孩童的脸,再轻声道,“也许她们也是认得出的,不过是心里存着畏惧私心,不敢明说罢了。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周全,你便安生在这宫里做洛川郡王,也唯有如此,福哥儿方能平安无事。”

周仲莹步出内殿时,院中众人只看得到皇后双目似有些红肿,想来仍是感怀洛川郡王大病出愈之故,便也心有灵犀的佯装不察,仍旧恭敬目送其离去。

于崇政殿中查阅战报的皇帝李锡珩,却无法忽视妻子略微肿胀的秀目,未及她行礼毕,已关切急问,“阿莹,你才刚哭过?为了什么事?”

周仲莹轻声一笑,摇头道,“我只是去看了福哥儿,见他仍是一副不爱说笑的样子,心里有些难过罢了。”

李锡珩摇首,淡淡笑道,“你如今还肯对他这么上心,到底是太过良善了些。也罢,大约是孕中多思,更加容易感伤。往后还是少去建福宫的好,母后知道了也未必喜欢。”

周仲莹点了点头,因见御案上放着几封奏疏,随口问道,“看皇上今日气色不错,想必是前方战报尚算喜人,不知臣妾猜对了没有?”

李锡珩笑笑,招手示意她近前,待她行至身侧又拉着她坐在御座之上,指着那奏疏,道,“宁藩久攻济南不下,近半月有余,再拖延下去,恐怕其粮草业已不足。值此良机,正该出动王师断其后路。若朕所料不差,此役之后,宁藩便大势已去了。”

周仲莹笑着颔首道,“胜利在望,那臣妾先恭喜皇上了。”顿了顿,又问道,“臣妾不懂用兵之道,不过瞎说两句,皇上是打算先断其粮草,还是出师济南合攻围剿?”

李锡珩笑了笑,道,“六郎一向奸狡,若得知我军合攻之计,恐怕会先行退避北平。如今燕地包括蓟州、遵化、怀来、居庸关等地尽数为他所占,即便补给粮草做困兽之斗,也够他维持一年半载。朕已打算听从薛峥之言,任命驸马都尉,博陵侯之子贾固为平燕将军,领十万兵将绕过山东河北,直取北平,彻底断绝六郎后路。”

周仲莹心中咯噔一声,不禁犹疑重复道,“直取北平?眼下北平府里不是只剩下六郎家眷,王妃……姐姐还在城中?”

李锡珩见她目露不忍之色,忙握住其手,宽慰道,“不必忧心,朕已命首辅修书一封与宁王妃,规劝她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只要她肯开城投降,朕自然也会既往不咎,仍旧许她应有之尊荣。如此你该可以放心了罢?”

见周仲莹仍是满面愁容,不禁轻轻摆首,笑叹道,“到了这个关节,你还是能想着宁王妃,可见你心里是真有这个姐姐。你放心,朕不会为难一个女人。”拍了拍周仲莹的手,接着道,“你这会儿有了身孕,该当好生静养,这些事就不要过问操心了。你即便不信旁人,总归还是信朕的罢?”

周仲莹听他如此说,亦只能勉强一笑,讷讷点头道,“臣妾自然信皇上,也希望皇上此役大捷,永绝后患。”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仍惴惴不安,是以周仲莹秀美绝伦的面庞上还是带出了幌子,以至于请旨进宫探望她的母亲——段夫人一眼便瞧了出来。

段夫人原本是为恭贺她有孕,且为她寻来了极好的安胎方子,如今见她闷闷不乐,不免疑心道,“可是身子不爽?还是近日太后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话已至此,不免带出些不屑道,“你这个姑母手是长了些,又最擅于绵里藏针,我和她打了十几年交道,对她的手段也算略知一二。不过这会儿你大可不必怕她,且不说皇上一心一意只待你好,就说日后你诞下嫡子,那便是擎等着加封储君。她不过是个日薄西山的老妇罢了。”

因一早遣退了宫人,段夫人这话才得以说得这般露骨,周仲莹听罢,不过浅笑道,“母亲何必说得这么尖刻,她再不好,也是表哥的母亲,国朝的太后。我总该礼敬她就是。倒是有一桩事,不知母亲听说了没?”

段夫人因问道,“何事?是与政事有关的?”周仲莹沉吟道,“也算是罢。听说皇上命父亲写了一封劝降信,给姐姐,母亲知道么?”

段夫人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也听说了,昨儿晚上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想来就是在做这桩事。”说着冷冷笑起来,道,“不中用的,我瞧他未必有这个脸面,能做得了宁王妃的主。”

周仲莹见她一语中的,不禁疾道,“母亲也这么想么?难道姐姐果真愿意背负乱臣贼子的名头,果真就一点不顾念父亲,和咱们周家?”

段夫人撇嘴笑笑,那笑容倒似颇有深意,半晌摇头道,“咱们周家对她并没有什么恩义,你父亲当日也并没好生教养过她,如今却拿着些体统大话来劝人,换做是我,也不肯轻言允诺的。你姐姐那人素来冷心冷情,这会子又和她母亲昭阳郡主,冯长恩等人沆瀣一气,这事终究不是那么容易的。”

周仲莹听得愈发难过,抓着段夫人的手,求恳道,“母亲还是再劝劝父亲罢,一封不成,可以再修书。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身陷万劫不复……娘,说到底,是咱们早前对不住她,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必想出那些办法,她也不至被先帝赐婚给宁王。”

段夫人看了她一刻,轻轻叹道,“傻丫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如此为她着想。”沉默片刻,业已冷下心肠,冷着声音,道,“阿莹,你再替她忧心也是无用,她未必存了同样的心思待你。她当日连同她母亲百般绸缪,选了那宁王,就证明其人本就怀据野心。若非如此,她为何不肯选个清贵子弟,或是中等人家,安安分分的过一辈子?所以你不必过意不去,她从前争储妃之位争不过你,现如今怕是还想争这皇后之位。她送那宁王出征之时可不会顾念你在京师的处境,顾念周家在朝堂上的处境。”

见周仲莹面色刷地一白,更是乘胜补充道,“你眼下根本不用考虑这些事,只安心养胎就好。左不过让你父亲这帮人折腾去罢。”终是心疼女儿,不禁捧起她的手,一字一句,殷殷再道,“你要记得,母亲当日和现下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也永远只关心爱护你一个。我可以不为周氏考量,不为你父亲考量,但却永远不会不顾念你。”

霜霰露重,济南城外的秋意已颇盛。行营大帐中,李锡琮方才听罢前方探子回报,沉默片刻,便听冯长恩的副将蔡震道,“皇上拜驸马都尉贾固为平燕将军,十万大军整装开拔,虽则北平城暂且粮草充沛,可稳固半年之久,但十万对阵两万五,仍是敌众我寡。王爷是否应当于此时暂且放弃攻打济南,回师北平已解腹地之困?”

李锡琮默然片刻,忽然摇首叹了一叹,随即道,“不必。”蔡振不解道,“王爷对北平有如此信心?那么适才又何故兴叹?”

李锡琮垂目一笑,道,“我是为皇上和小薛侍郎一叹。”转顾蔡振,娓娓道,“我久攻济南不下,若于此时遣将断我粮草,再命南军合围,我军则未免力不从心。可朝廷偏要放弃良机,先攻北平,以为借此可以乱我阵脚,殊不知北平城亦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他一指帐外,城郊无边秋色,淡笑道,“朝廷号称的十万大军,尽数于金陵养尊经年,此番是头一遭远征,先不论经验缺失,只说燕地霜雪气候就难以适应——此其一。其二,贾固为人,智信不足,仁勇俱无,早前不曾对外用兵指挥战事,不过贵为宗室亲眷便被委以重任,南军之中不服此人者众多,来日免不了政令不休,上下离心。其三,远的不说,就说贾固北上所备粮草,将将只够维持三个月的战事,他此举业已暴露求胜心切,轻敌大意,如此刚愎自用,实在不足为患。”

蔡震思忖他的话,良久亦颔首道,“王爷的意思是,咱们暂且按兵不动,诱敌深入。只等到他攻城不下,粮草耗尽,再行回师夹击,将其一举歼灭。末将领会得,那么王爷此刻该当及早通知北平,只须坚守,不必出击。”

李锡琮点头道,“我即刻手书一封。”想了想,轻笑一声道,“你且将我的意思先行告知冯将军,为的是安郡主之心——孤王必不会弃王妃不顾。”

蔡震微微一笑,应道,“末将领命。”旋即退出帐外,自去传他令旨。

李锡琮待人走后,一时却并未命人研磨,只是负手立于案前许久,方才踱步行至帐外,仍旧反剪双手,遥遥远望。秋风既起,更有无边落木随之摇落。此时一道阳光越过山顶照射下来,他注目那片流光溢彩一刻,半日轻声自语道,“阿笙,你一定能守得住的,我信你,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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