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丧期里,即便是真做了夫妻,除非范进非想要不可,否则张舜卿也不可能真的做什么。是以两人只是亲了一阵,便自分开。
张舜卿对于这种亲热只视做思念的正常反应,并没有什么羞涩模样,很大方地牵着范进的手继续徜徉于花海,观赏着这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花草木竹。那些本来不被她欣赏的花花草草,今天竟是格外美丽,就如这天气一样,都让她的心情异常舒畅,与大丧的背景颇不相配。范进对花的研究远比张舜卿为深,边走边介绍着几样花草的名称特性,后者也听得津津有味。走了一段路之后,范进才说道:“我刚才看到顾实了。”
张舜卿哦了一声,并没有什么表示,又聊了一阵花草才道:“他人呢?”
“好象是看你我亲热,很不好意思,现在大抵是跑了吧?”
“随他去吧,爱去哪去哪,跟我没什么关系。早知道他在,我还要多亲一阵,也好让他看清楚些。不要理他,我们说自己的事。退思方才所说操纵清议,比起这拖刀计更为高明,也更有力量。爹爹日后也少不了用这法子,等我对老人家说明,他一定欢喜。老人家用人首重才能,以退思之才,自当早日入玉堂磨砺一番,他日入阁掌枢,才合你身份。”
张舜卿的才干并不差,即便是眼下身体不好的状态下,照样可以轻松想到阵斩张翰的借口,绝非普通闺阁女子可比。只是受限于时代,她的思路终究摆脱不了自身才学和社会环境限制,在舆论控制操纵这方面,比起范进实际是有很大差距的。
按范进的想法,眼下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张居正身上,这显然是对张居正不利的。即使把张翰的官职打飞,把其他人吓住也是威服,大家私下里还是难免有非议。如果这种非议形成潮流,对张居正就不是好事。
所以现在该做的,是转移人们视线,让人把注意力从张居正身上转移到其他地方,至于手段,无外于制造话题,找人炒作,顺带在民间搞一波节奏。
明朝的社会舆论力量在此时已经较为发达,但是属于粗放型自主生长,全都是看大家的兴趣爱好,自发形成热点,没有谁去试图控制管理。而范进多了几百年的经验见识,尤其是后世信息大爆发时代,各种炒作搏眼球制造话题的事看得多了,这方面的能力比明代任何一个土著都强。在他看来,明朝对舆论的操纵就是辣鸡,只要给自己足够资源,就能轻松打爆他们,让人跟着自己的思路走。
虽然不能影响上层,但是社会基层以及普通的小吏,保证能被范进牵着鼻子前进。这些人自身的社会地位未必有多高,但是人口基数大,只要把这些人掌握在手里,就等于掌握了大多数人的喉咙,哪怕是劣币驱逐良币,也能把少数的声音压下去。
范进倒不是能把夺情这事洗白,因为怎么洗也没用,可是完全可以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夺情丁忧这事上转移开去,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别处。只要让下面的关注度,转移开,朝堂上的闹腾,也就引不起太大风浪,张居正这一关就好过的多。而且有现成的话题在,都不用费力去制造:黔国公府案件。这么个大好的靶子在那,不打简直对不起它。
勋贵,鸩兄间嫂囚母杀侄,完全符合了豪门恩怨,暴力凶杀涩青等若干吸引眼球的因素,想不红都难。只是这个时代的人比较菜鸡,没人想到把这事搞大而已。以张居正手上有的资源,又是东厂,又是锦衣卫,再加上一干幕僚以及范进手上这支笔,还怕不能把这事炒上热度?
不要说普通百姓,连一些低品官员的注意力都能被拽开。毕竟对升斗小民来说,首辅戴不戴孝帽子和黔国公与嫂子不可不说的故事相比,显然还是后者更有吸引力。
按范进的想法,街头巷尾,市井杂谈,再加上酒楼茶肆,只要把这个消息放开宣传,刻意引导,用不了多久,满京师都会被这个消息所吸引。至于说吏部天官是否被罢官……这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从女儿嘴里听到转述的张居正也有些发呆,过了好一阵,才对爱女道:“这范退思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能将我的掌上明珠迷得死心塌地。但是洋山的信你应该看了,他在家乡……”
“我不在乎!”张舜卿斩钉截铁道:“女儿愿意嫁他,他也愿意娶女儿。至于在女儿之前他有几个女人都没关系,反正女儿是正室,那些有的是妾室,有的连妾室都不能算,他日女儿自可管教得住。等女儿到了夫家,自会整顿家风,让这些女子知道我的厉害!”
“我怕的就是你这点。若是你这样做惹怒范进,他对你用出手段来……”
“不会的。”张舜卿坚定地说道:“退思与女儿情定三生,不管女儿刁蛮也好,任性也好,他都会包容女儿。女儿有这个信心,与范郎做一对神仙眷属。”
张居正这次没直接表示反对,只是说道:“眼下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你就不必多说了。除了清议还有让老夫以退为进的事之外,于黔国公府之事,他有什么看法?”
“范郎说,黔国公府之事于庸人而言自是天大之事,于老爷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便可轻松化解。重点不在于手段,而在于谁在枢位上。如今主少国疑,像黔国公这种掌兵勋臣于朝廷的畏惧取决于枢臣。若是如老爷这等有力臣子在位,留子去父,云南只能束手听命,因为他们知道,以老爷之能,必能发兵征讨。若是一守成之臣在枢,不管用什么手段云南都不会恭服,反正那等无用之人,绝不敢轻言用武,他们又怕者何来?是以此事在人而不在法,只要老爷回阁办公,事情就迎刃而解。”
张居正那张仪表堂堂但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这猢狲倒是有些见识,这番话说得很对我心思。可惜啊……”
“老爷为何叹息?”
“可惜守拙为什么就没有他的见识才情,而他又没有守拙的纯良天性?事件之事虽难两全,但总该折中一下才好。”
张舜卿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渐渐没了表情,呆板地朝父亲施了个礼,“老爷忙着公事,女儿先回房了。”
张居正点点头,等到女儿转身向外走,才又说了一句,“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离京。若是让老夫出京避祸,老夫绝不会走,这拖刀计么……为父倒是很喜欢。等我们再回京师的时候,我会让退思长来府里走走,但是你也要自知检点,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胡闹。”
张舜卿应了一声,并没回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少女只觉得自己进京以来,今日的阳光最为温暖。一老一小此时都忽略了,本该在府中参与治丧的顾实,已经失踪很久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京师一处小酒馆内,书生已经喝得很有几分醉意,在他面前的空酒壶,已经放了好几个,眼前的菜却是一点未动。在书生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文士,相貌亦颇为英俊,从其举止言谈间就能看出非是普通百姓,因此饶是醉酒书生大吵大闹,也没人敢来阻拦。
那英俊的文士好声宽慰着,“守拙你想开一点,平日见你是个豁达之人,今日的你怎么如此想不开。那妇人自甘下贱,你不曾与她完聘是你的福分,否则岂不是每天都要防着她红杏出墙?大丈夫何患无妻。依我看,就算眼下张江陵想要招你为婿,你也不要答应,以你顾兄的才情,何愁没有佳偶?”
已经醉眼惺忪的顾实,一仰头,将手中酒壶里的酒全都灌进了喉咙,随即将酒壶一丢,“尔瞻兄……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懂的。我已经把心都给了她,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都是她的影子,哪怕她不肯见我,一辈子对我冷冷冰冰,只要想着能与她相伴终生,让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就心满意足。我只是不明白……我已经接受她的失节,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接受我?我究竟哪里,不如范退思……呃……”说着话,顾实打了个酒嗝,一口浑浊酒气朝着对面邹元标面上扑来。
邹元标倒也不恼,安抚道:“情之一字误人最深,顾兄你也是不能免俗啊。范退思与张千金的事我以为是谣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两人真的已经……私通?”
“不是私通!”顾实猛地抓住邹元标的手,那血红的醉眼紧盯着邹元标,“是范进污了张小姐的身子,迫她屈从。张小姐神仙中人,怎么会和那等人有私……不是,绝不是。一定是他强迫的!”
“好好,不是私通,是范进强迫的,姓范的该杀。”邹元标哄着顾实松开手,又道:“其实你也不用怕,张江陵等回了湖广丁忧,范进还能追到湖广去?到时候你随着张江陵回转原籍,与张小姐朝夕相对,近水楼台先得月,张小姐自然就知道你的好了。再说关山阻隔,她与范进见不到面,也就无事。”
“回乡?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顾实摇着头,“张世伯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丁忧。他在等啊,你知不知道他在等啊!等万岁的夺情圣旨,等到一个机会风光的重回掌枢。范进就是他的谋主,所以才是张家座上宾。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京师的一切都和范进有关,一切都是他搞的。”
邹元标目光一亮,果然如此么?效之前辈也觉得,从吕调阳辞官到黔国公府之乱,都像是背后有人推手。只是大家都是从张家那些幕僚身上猜,难道谋主居然是范进?看来自己是小看这个同年了,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二甲传胪,也有如此手段?
他轻声问道:“顾兄,你乃是张府东床,这种事为何你不知道?这未免太看不起人。”
“看不起人?你不明白的。张世伯眼里,我就是个无用书生。上次因为我劝他赶快离京回乡,免得遭人误会,还被好生骂了一顿。我是什么?身无分文上门托庇,被视为赘婿而已,哪里有得什么地位?不过为了张大小姐,就算是入赘,我也心甘情愿!”
见他的话题又要扯到张家千金身上,邹元标连忙把话题拉回来,“顾兄,你不必如此难过。张千金对你态度欠佳,说到底就是宰相之女,娇贵惯了,不把夫君放在眼里。等到将来成了亲,你是她的丈夫,夫为妻天,她自然会对你温驯有加。以此而论,张居正回乡守孝,才对你最有利。至少也有三年时间,让那对男女不能相见,否则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你听我说,以后你有苦闷就来找我,我帮你开解。张家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向我说明,我自会为你设谋,到时候包让你与张小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顾实点着头,“尔瞻兄,……只有你是我的好朋友……京师里只有你是好人……”酒意上涌,人趴在桌上,不多时就打起鼾。
邹元标付了酒帐,又让伙计扶着顾实起来向外走,刚到门口,只见角落里,一个人影忽然扑出来,那伙计眼明手快,抬脚便踢!“滚开,这里没人买你的儿子,再不滚我叫巡街了。”
“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个外乡来的土佬,说是娘子被人绑了,四处报官也没什么用。到处找娘子找不到,好象盘缠也被人偷了没办法,只好卖孩子。一个孩子卖掉了,还有一个病恹恹的不好卖,整天到处找人问买不买他孩子,跟乞丐差不多。您是大贵人别理他,他再罗嗦我就报官捉他。臭乞丐!”
京师里这等事多了,邹元标倒也不往心里去,与伙计搀扶着顾实向远处走。那被伙计呵斥的男子只好又蜷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咕着:“我不是要卖孩子……我孩子已经死掉了。我是要告状。他不是刑部的人么,我要告状……京师里还有没有地方讲王法,哪里能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