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知名度高低,将诸位梵宫首座做一个排序的话,“血菩提”摩诃诛晔位列第二,则没人敢称第一。
这一点,连执掌凡间世俗事务的普渡院首座祈丽殊仁,恐怕都要甘拜下风。
原因无他,只因在当年那场轰动佛道两国的僧人叛逃事件中,当时还仅是戒律院第三席的摩诃诛晔,仅仅一人,孤身赴苗疆。
一路从佛、苗边境,衔尾暗杀到苗、蜀边境,最终在距离蜀地,仅余一百五十步的无名山岗上,当着蜀山剑阁三千剑士的面,将最后一名叛逃僧人枭首示众。
自此,这场震惊佛道两国的暗杀盛宴,最终以一百零八名叛逃僧众,连同一十二名道国“暗桩”全部死绝,宣布告终,不可谓不让人瞠目结舌。
更为狠辣的是,在一百零八名叛逃僧众中,无论老幼尊卑,还是境界高低,即使是刚入梵宫,被师父裹挟而逃的小沙弥,都被他毫无怜悯的统统杀绝,一个不留,当真应了佛国的那句“众生平等”的谶语。
甚至连自己的授业恩师,也同样被他亲手削去头颅,带回梵宫后,“传首”整个佛国,同时将尸骨炼化,镇压于“六和塔”下,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此战过后,为防微杜渐也好,是亡羊补牢羊也罢,总之佛国兴起了大规模的整肃运动。
摩诃诛晔借此扶摇直上,顶替对该事件“处置不力,担负总责”的戒律院老首座,一跃成为主持佛国整肃运动的“执鞭罗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杀的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有传言称,整肃运动期间,仅被废去修为,关入梵宫后山那座“阿鼻地狱”的各部僧侣,就多达五万,更不要说是那以“叛佛”罪名,被直接抹杀掉的一众持戒僧。
后来,据有心人统计,整肃运动前后,佛国二品高手就折损了整整近三成,三品境界,更是直接少了一半以上。
事后,佛国有批评的声音称,如此大规模的疯狂“清洗”,无异于是自断佛国手脚,其本质,已经沦为了“某些人”铲除异己血腥手段。
也有说法称,此次“大清洗”,彻底肃清了道国隐藏在佛国的诸多“暗桩”,严重挫败了道国“暗网”多年来苦心布局的重大阴谋,摩诃诛晔一跃成为道国“诛邪”必杀榜的前三甲就是明证。
但不论或褒或贬,“血菩提”的名号响彻寰宇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据说“摩诃诛晔”这个名字,曾在一段时间内,能止小儿夜啼。
与热振这位“敌国偶像”相比,摩诃诛晔俨然成为了“魔头”般的存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人再难看到“血染菩提”的风采,当年那个震惊两国的“执鞭罗汉”,也变成了如今的戒律院首座。
但在西土佛国的百姓看来,如今这位铁面无私的首座大人,比之当年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冷漠屠夫,可要令人信服太多太多。
二十年前,西土佛国爆发了一起震惊天下的舞弊大案,诛晔着人调查,这一查不要紧,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背后矛头直指向主持当年纳新大比的达摩院首座。
由于涉及到敏感的纳新大比,又牵扯到一位在位首座,诛晔高度重视,亲自带领戒律院僧众,将一千两百多名考官全部下狱,另其与外界隔绝开来,而后更是不眠不休,一人连着一人的亲自审问过去。
随后硬是顶住来自梵宫的各方压力,以及佛国上下的汹涌民意,将本已“铁证如山”的滔天大案,一点一点反转过来。
最终更是查出了梵宫某些人与亲王势力相互勾连的隐蔽证据,一把火烧到罗汉堂、普渡院、演武堂的头上,一口气将涉事的三位次席全部拉下了马,甚至连自家戒律院也一视同仁,没有放过,同样下狱了一位掌握实权的第三席。
若不是被玛尔巴紧急叫停,从这把火愈演愈烈的趋势来看,指不定还要被“烧死”几位大人物。
这场舞弊大案一共历时三个多月,前前后后可谓是风云吊诡,一波三折,佛国百姓们看的“瓜料实足”,自然拍手称快。
梵宫内那些个与地方亲王势力攀扯不清的一众僧侣,可是遭了央了,整日过的是提心吊胆,生恐某天就被拉进后山那座恐怖的监牢中去。
这之后,这位手段狠辣的“血菩提”更是将梵宫众多僧侣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没有谁再敢去逾越雷池一步。
随后,佛道两国便开始纷纷流传关于“佛国三大支柱”的说法,即“修为强悍的僧侣,教化世人的佛经,严苛无比的戒律”,隐隐将其在政治上的地位,又拔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此时,这位让道国“暗网”都惊若寒蝉的恐怖人物,让佛国百姓都甘愿定力膜拜的“铁面罗汉”,正端坐在一张由普通黄杨木制成的椅子上,仔细研读着一份从苗疆传回来的秘密谍报。
只见他的眉头随着密报中的内容,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显然前方形势也不容乐观。
即使没有刻意针对于谁,他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威严气势,也足以让任何一名持戒僧都心惊胆寒,更不要提还有那一身格外刺眼的猩红僧袍。
此时,诛晔下方正站着许多人。
有被五花大绑的朝牧,有痛到鬼哭狼嚎的殊珠,更有深深低下头,假意掩住满脸愧疚之色的赞义。
诛晔终于看完了手中的密报,仿佛刚刚回过神来般的向下方众人扫了一眼。
赞义将头埋的更低了,殊珠似乎疼的满目狰狞,但就是不敢与之对视,只有朝牧无所畏惧的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不闪不避。
只此一眼,审问过无数人,练就一双无双慧眼的诛晔瞬间看明白了许多东西。
于是他像是赶苍蝇般的,有些厌恶的挥了挥手道:“木岩托托,青岩扎巴,你们两个,还不速速将这位断了手的小施主,送到殊仁首座那里医治,梵宫上下,也只有他的慈航扁舟能让断肢再续。“
那二人听闻首座的吩咐后,马上带着伤重的殊珠,领命而去。
待三人离去后,诛晔一边细细打量眼前这两个年轻后辈,一边忽然对朝牧开口说道:“拓岩朝牧我在山门脚下见过你,长话短说吧,你身边的这个赞义,是我的关门弟子,按照梵宫律令,你可以申请我回避此案。”
朝牧冷笑着摇摇头道:“不用回避了,我相信诛晔首座的人品,定然会秉公执断。”
他将“人品”二字咬的极重,心中显然是为对方的惺惺作态而感到不耻,“哦,这个赞义是你的关门弟子,换句话说,整个戒律院都是他师兄喽,那你回避不回避,还能有什么意义。”
诛晔也不去理会朝牧的所思所想,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那好,既然这样,赞义,首先由你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当着这位朝牧小沙弥的面,详详细细的说上一遍吧。”
赞义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道:“今日未时一刻,弟子本来与殊珠一同上山,请各自师父主持剃度仪式,行至半山腰时,遇见了这位正准备下山的小沙弥。”
“徒儿向其问路,没想到对方态度骄横无比,面对我们二人的恭敬施礼,他竟然自行掠去,看也不看一眼。”
“殊珠自觉被他侮辱,便上前与他理论,谁知他竟然暴起伤人,一扁担打在了殊珠的肩膀上,而后二人更是大打出手。”
“弟子念及此处乃是梵宫禁地,恐扰了众位师长的清净,于是准备上前阻止二人,可能是让这位小沙弥产生了误会,他的手段反而变的愈发狠辣,最后竟逮到殊珠的一个破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将殊珠的右臂给打断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弟子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师父责罚。”
这一番说辞,自行略去了许多影响案件定性的关键内容,七分真,三分假,把一旁的朝牧听的是嗤笑了起来。
诛晔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道:“看来朝牧小沙弥对你这番说辞不太认可,既然这样,不知你们二人可敢让我以秘法,在你们的记忆当中一探究竟啊”
听到诛晔如此一说,朝牧忽然回想起热振当初应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是这诛晔给自己下的套”,但最终只是狠狠咬牙道:“有何不敢”
却说赞义看着自己老师那无比认真的眼神,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如若让老师随意搜刮记忆,岂不是不仅要将此事原委统统暴漏无遗,而且只怕连其他一些见不得光的破烂事,也要一同抖落出来了
他早听说自己这位师父的铁面无私,但他没想到自己这师父居然迂腐到这种程度,难道自己最终沦为梵宫的笑柄,对他这位老师,或者对整座戒律院能有什么好处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的是如此离谱,看来这山上山下还真的是有些不太一样,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感到有些应接不暇,嘴唇蠕动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诛晔看到自家徒弟这副模样,心中自然已经了然了七八分,只听他冷哼一声,转头向朝牧问道:“是谁先动的手”
“便是那殊珠。”
“我这徒弟有没有动手”
朝牧撇撇嘴道:“自然是动了手的,他们两个打我一个,否则没被逼到绝路,谁会闲的没事会出手伤人”
听到这里,诛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只听他面色不郁的说道:“关于端衲殊珠被拓岩朝牧斩断手臂一案,本座已基本查清事实,鉴于端衲殊珠、哲仁赞义一同打人再先,拓岩朝牧防卫还手在后,本座认为”
忽然,门外一道如同雷鸣般的声音暴呵道:
“且慢”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如猛虎般的身影已然立在了门口,他一步踏出,众人都同时感受道一股浓烈的窒息感,仿佛周围的空气被抽空。
只听他开口说道:“诛晔首座,我的关门弟子被人斩去一臂,这么大的事,你却没让人通知我这个做师父的来旁听,这,于律不符吧”
诛晔神情冷漠的回答道:“端衲殊珠并未剃度,严格来说,还不能算作梵宫的小沙弥,自然也不算你正式的弟子,不通知你,并无不妥。”
朝牧在一旁听的都惊了,好家伙,是谁刚刚信誓旦旦的说,赞义是自己的关门弟子的官子两张口喽但眼下这个局面显然是对自己更为有利,他自然不会去“拆穿”诛晔,自找没趣。
来人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不给面子,一时间也不再说话,只是眯起一双危险的眸子,细细打量着这位“不动如山”的“血菩提”。
一时间,空气中的窒息感更盛。
朝牧心中也是讶异,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山门之下,就是这位摩诃诛晔,神情冷漠,却言辞犀利的驳斥着自己是“转世灵童”的观点,显然是站在玛尔巴那一队的。
而眼前的这位如暴躁雄狮般的演武堂首座,当日也同样是不遗余力,为那无道刹那海摇旗呐喊,也是坚定的玛尔巴一系。
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窝里斗
朝牧表示他并没有看懂。
就在他细细思量的时候,只听那位“血菩提”以冷漠的声音继续说道:“强巴首座,你说完了说完了,本座就要继续审案了,还请你先回避一下。”
烈力强巴顿时怒极,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愣是被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诛晔眉毛一挑,“给拓岩朝牧松绑。”
强巴咆哮道:“我看谁敢,诛晔,你不要太过分”
诛晔终于眯起了眼睛,“戒律院的事,什么时候轮的到你演武堂来指手画脚了”
此话一出,之前仍有些踌躇的戒律院众人顿时如梦初醒,一边流着冷汗,一边立刻给朝牧解开了束缚。
强巴睚眦欲裂,再次咆哮道:“摩诃诛晔,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大日如来一系”
诛晔洒脱自然的摇了摇头,“我只站在公理这边。”
就在众人以为两人即将撕破脸时,只见强巴不怒反笑道:“好,很好,今天的事情,我会向佛首如实禀报的。”
这“如实禀报”四个字,被他咬的极重。
诛晔也不言语,挥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强巴也是不拖泥带水的刚直性子,见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便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眨眼间已经消失在了大殿之外。
诛晔回收了望向殿门口的目光,转头望向早已瞠目结舌的朝牧,难得露出了一个笑脸,他问道:
“小沙弥,你脑袋里似乎有很多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