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消失的第五天,聚集区里出现了局部的混乱。陆陆续续有人家丢失了幼小的孩子,却有更多的人过上了一天一碗汤的“好”日子。
空气里不断有肉香阵阵传来,老十咽了咽口水,一脸的憧憬:“八姐,你说咱不是逃难嘛?咋天天吃肉?要是娘知道咱天天有肉吃,是不是就不走了?”老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要是娘知道,恨不得把我们都带走吧!老十仍是一脸的懵懂,十三娘却在心中暗忖:前天张老汉并没有拿回肉汤,想来也是有一定的原因。她悄悄扯了扯老八的衣袖,撒娇道:“八姐能带我出去溜达溜达吗?”老八虽然心中不解,仍然抱起了她。老十也想跟着一块去,老八说:“小十你留下看着,别让人把碗顺走。”老十扁了扁嘴,仍在角落里坐了。
老八抱着十三娘,在营地里走了半圈,走得气喘吁吁。一不注意,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两个人都摔倒在地,十三娘伸手摸了摸咯在身下的东西,不动声色地丢向身后。却看见老八神色恍惚。她回头一看才瞅到身后的一堆白骨。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在地上呆呆地坐着。老八却突然流下了眼泪,她有些哽咽着说:“我恐怕认不清哪一个是十一了。”十三娘伸手替她揩了揩眼泪:“再有四天应该就是十一姐的头七,那时你再带我过来,咱俩陪十一姐好好说说话。”老八抬头瞅着她,看着看着,狠狠点头,一边擦掉眼泪。
只是十三娘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老八抱着十三回到角落里,营地里此时却十分的糟乱。有女人的尖叫声伴随着众人的闲语传来,老十一脸惊恐地靠到她们中间:“知道吗?旁边那个疯女人孩子丢了。”十三娘看着人群中包围着的疯癫女人,眼中却突然掠过那一天她抱着孩子时温柔的笑。疯癫中的女人叙述的并不成章法,众人也都只当作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老八不知为何独自坐在一旁,仿佛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
黑夜似乎是隐藏一切的幕布,然而黑漆漆的一切背后,有无数的声响暴露出各种苟且。当黑夜中传来孩童凄厉的尖叫时,十三娘感到老八的身体骤然颤抖。她捏了捏老八的手以示安慰,耳畔有窃窃私语传来:“小十三,是啊爹。”十三娘仿佛顷刻间有一桶冷水浸泡住了她的心,她的手也不由得僵硬了些许。老八颤抖着将她搂入怀中:“是阿爹,我昨天看到阿爹围着疯女人的孩子看个不停。”
事已至此,十三却仍不得不安慰老八:“啊姐不要胡想,或是阿爹只是喜欢那个小孩,阿爹可想念着弟弟呢。”老八似乎从她的话中得到了某种慰藉,轻轻的拢了她,不多时就睡去了。
十三却在之后的一整天一直竖着耳朵听风传来的消息,直到第二天,夜里的风声音也是钝钝的,像是不快的刀割刮在皮肉上,又像是油脂掉落火堆中。
天却是更加地旱了,聚集地外的小河已经干得见底。张老汉拿回来的也再不是肉汤。**的肉干似乎是一种宣告,十三娘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吞咽下肚。
那两个油光满面的男人又到张老汉面前,老汉唯唯诺诺地与他们对话。话语中不时传来一句新鲜不新鲜。其中一个男人突然大声喝道:“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张老汉只得不停地点头哈腰。另一个男人拍了拍怒喝的男人的肩:“快些,快些,可别耽误。我昨天研究出了一种新做法,正等材料下锅。”张老汉只能赔着笑,努力挡在他们搜寻的目光之前。
当真是禽兽,十三娘在心中暗骂。想当年与辽国交战,弹尽粮绝也不过是食用马肉。虽说为谋生计食人肉是弱者不得已的选择,食马肉时将士尚且大流热泪,这些人却将食用人肉当成一种享用,实在是有悖人伦。
张老汉一个晚上都在用眼神偷看十三娘,晚饭时也只分给她一块指甲大小的小肉干。十三娘将小肉块偷偷塞进口袋里,面上不显,心中却已分外苍凉。她当晚拒绝与老八同睡。当张老汉趁着夜色渐深摸索到她身边时,她已张开了比夜色更加深沉的眼。十三任由他抱着,张老汉却被她看的一阵心虚。他莫名颤抖着的解释:“阿爹也是没有办法,都是为了活命。为了你的两个姐姐,阿爹只能不要你了。”十三娘安静着不说话,张老汉捂着她的眼,在夜色里走得飞快。
清晨伴随着热烈的烧水声响起,有人在大声埋怨:“王二狗你不要命了,怎么好拿这么多水祸害!”然后是王二狗的回话:“吵吵啥!有能耐一会你别吃!”接下来是人群的起哄声:“可不,朱彪,嫌祸害水你不吃呗!”朱彪大声回复:“老子出的菜谱,谁不吃老子也不能不吃!”热热闹闹的水声响起,伴随着人们的哄堂大笑。有人大喊:“水开了,该下菜了!”一个大汉掀开帘子,笑着对外面说:“等我挑一挑哪一个最嫩!”
凄厉的尖叫声一声更比一声让人心碎,十三娘听在眼里,手却是一刻不停的向前爬。她已大致猜出一个孩子从被交出到被吃掉,期间必定有一定的缓冲时间。十一是三天,疯女人的孩子只有一天一夜,到她这里,怕是只剩半天。十三娘,噢,不,应该叫她姜白,用力捶了捶毫无知觉的腿,悄悄爬向用来关押“材料”的布帐篷边缘。她心中咬着一股子气,有寻得真相的决心。她早已死在烽火连天的金陵,却为何在这张家十三娘身上偷得些许岁月?从十三娘的三岁到六岁,这三年她一直在思考,却没有得到心中所求答案。只是她从来都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总是有绝不放手的韧劲,上苍让她托寄于张十三娘的身体上,必然有将要赋予她的使命。纵然这十三娘是一个双腿瘫痪的残损之躯,她也绝不能委屈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坐以待毙是懦夫行为,而她姜白,从不是懦夫。
双腿在地上拖曳着,姜白悄悄从布帐之后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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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闹闹的水声响起,伴随着人们的哄堂大笑。有人大喊:“水开了,该下菜了!”一个大汉掀开帘子,笑着对外面说:“等我挑一挑哪一个最嫩!”
那大汉眼神在帐篷中搜寻一圈,拎起了十三娘:“就你了!”
凄厉的尖叫声一声更比一声让人心碎,张老汉迎风揩了一把泪。
张十三娘卒,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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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