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 林悦华就去住院了。童宴放学后, 卓向铭接上他直接从学校去了医院,她当时手上没扎针, 还画着淡妆,看着挺精神的, 比周末在家见面时精神,是陪在一边的卓正德显得好像失了魂。
童宴知道,癌症晚期还能撑这么长时间的人不多, 慢慢总会到这一步。
但是理智上的知道并不能左右感情,他们从医院出来, 童宴的手一直被卓向铭握着。两个人比较沉默地回了家,卓向铭还好,他是个大人,很有大人的样子,主要是童宴情绪不高——情绪低落,他放下书包去吃饭,但饭也没吃几口。
卓向铭拿筷子碰碰他碗沿:“不吃了?”
童宴道:“不想吃了。”
“那待会儿饿了再吃。”卓向铭不勉强他, “作业多不多?”
童宴道:“还行。”
卓向铭嗯了声,也不吃了, 牵着他手上楼。
童宴写作业, 卓向铭就在一边忙自己的事情。他发了几封邮件,又打了两个电话, 童宴听着, 是在联系医生。
过了会儿, 童宴放下笔说:“妈妈这个病还能治吗?”
卓向铭坐在办公台后面,闻言抬起眼睛,拿一种好似怜惜的目光看他,好一会儿,才温声说:“我们在想办法。”
童宴很快把头低下了,卓向铭挂掉手里正在等接通的电话,走到他身边,拿手捏着他下巴,发现他眼睛红了。
童宴一直知道林悦华有病,但她没往医院去,他心里就能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事儿,今天突然看她穿上了病号服,他实在有些受不了。
卓向铭松开他的下巴,他就立刻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八点多的天色暗下来,夜幕降临,身后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
卓向铭半蹲在童宴面前,一手握着他的手,另只手覆在他侧脸上。
童宴觉得卓向铭心里肯定比他难受一百倍一万倍,这个时候应该是他安慰卓向铭,但情况就是这样反了过来。他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处,接着又为卓向铭难过起来。
“童童。”卓向铭温声道,“咱们聊聊?”
童宴吸了口气,蹭了蹭卓向铭的掌心,对他说:“没事,你先忙,我写作业。”
他从来不是有事说没事的人,卓向铭看看他,确认道:“真没事?”
童宴冲他笑了下:“真的。”
卓向铭用手背挨了下他的脸,起身道:“那你先写作业。”
他又去打电话了,这次没当着童宴,走到了另一间房。
童宴想,这种事情他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尽量不添乱,至少把自己处理好。心里很乱,也很难过,但他还是认认真真把作业写完,又收了书包,下到一楼放好了。
晚上卓向铭先洗完澡,童宴洗好出来后,就被他抱着上了床。
卓向铭先帮他吹头发,圈在怀里一点点吹,完了捧着他脸亲了口,童宴就接过吹风机,反手放到床头柜上去了。
“到底怎么了?”卓向铭在他背上搓了几下,低道,“少难受点儿,我心疼。”
alpha的信息素缓慢地安抚着紧绷的神经,卧室里亮着昏黄的壁灯,只圈出床边明亮的一角,童宴靠在卓向铭怀里,感受他安慰的抚摸,过了会儿,小声说:“刚才我想起我妈妈,其实我不怎么记得她了。”
卓向铭低低唔了声,把他抱得更紧,童宴又说:“以前我爸爸和哥哥还经常提起她,但最近这几年慢慢少了。他们都说她很爱我,但我不记得,也想不起来。”
“家里有很多她的照片,她很漂亮,我爸爸曾经放过几次家庭录像,那时候她还很健康。”顿了顿,童宴说,“那时候还没有我。”
想了想,卓向铭道:“家庭录像,大概是什么内容?”
童宴回忆道:“童杨也很小,他们在我们家门口的草坪上铺了块花布,放了好多吃的东西,我爸爸拿着录像机,追着童杨问他问题。”
卓向铭道:“你妈妈呢?”
童宴道:“她……她在一边,一直在笑,很开心。”
童宴这些话挺没头没尾的,但卓向铭好像稍微明白了点什么。
“不记得她不是你的错。”卓向铭道,“那时候你太小,连自己的饱和饿都分不清。很多在那个年纪被拐卖的小孩长大以后都以为自己的养父母是亲生的,这个不怪小孩。”
“我相信她不只是在跟童杨相处的时候开心,你是小儿子,又是omega——很多人都会觉得omega宝宝长得更可爱一些,那我们合理假设,生下你以后,你妈妈肯定也是非常高兴的。”
童宴没说话。看过林悦华以后,有很多一直回避的想法一涌而起,而这些需要逃避的东西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他没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情。
“我出生以后,她的身体就不好了。”童宴慢慢地说。
卓向铭朝后靠在床头,抱着童宴在自己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扯过被子盖住童宴,道:“宝宝,那不是你的错。”
“大家都期待家庭新成员的降临,决定要孩子也是成年人自己做的决定,生育风险自古都有,规避掉一种,自然还会有另一种产生。麻烦从来都解决不完。”卓向铭道,“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只有生下他的人可以。”
“他们决定怀孕,那一定是基于愿意承担风险的思考上。”
童宴转头看他,觉得卓向铭太会狡辩了,又觉得卓向铭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
卓向铭的脸在屋里一点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温柔,眉目和煦,低头看他时的眼神专注又认真。童宴心口梗了一下,眼眶发热,他慌乱地移开目光。
“宝宝。”卓向铭吻他眼睛,低声叹息,“宝贝儿。”
童宴从小没缺过物质方面的东西,可他一直都羡慕母亲这种存在,别人的妈妈,他用一种很卑鄙的方法羡慕着:每当见到同学的妈妈来接放学,他都很想很想变成那个小孩。
等他再长大一些,上了小学,对于母亲的需求好像没那么强烈了,这种想法才没那么频繁地出现,但影响依然存在,他的好朋友大多是很依赖母亲的类型,经常把“我妈”挂在嘴边。
但他自己没意识到,初中的时候,曾经跟一个男生关系好了两年多,直到某次听到那男生跟一群人聊天,高谈阔论,跟童宴好只是因为童宴有钱,相当于卖饭了,反正不亏——那男生每天都会带他跟童宴两人份的午餐,他妈妈做的。
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在童宴的刻意远离下淡了,也是那时候,童宴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于是他摸摸索索,又把这一项偏执给改了。
没有妈妈的人生是不顺利的,是很累的,是要走很多弯路、经历比别人都多的坎坷的,非常非常多不算问题的问题都要自己揣摩,很辛苦才能长成一个大致不错的大人。
童宴曾经这么认为。
直到他遇到卓向铭。
他父母都在,但还是一个人默默长大了,还长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大人。
童宴又意识到,世界上的家庭模式不是固定的,每个人都有表达爱的方式,不一定存在就代表参与,爱的表达方式,也比不上漠视的方式多。
一开始想靠近林悦华,大概是因为女性长辈的缺失造成的好奇,后来他爱上了卓向铭,因为惋惜和心痛这个人曾经受过的漠视,所以想尽力拉进卓向铭和林悦华之间的关系。
再后来,林悦华对他很好,他也是真的喜欢林悦华,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还是因为卓向铭。因为爱人身上的血缘,他才又给出了一些爱。
家庭完整的重要性童宴感受了十几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等林悦华去世以后,卓向铭会彻底变成一个很可怜的人,一些联系的永久断裂带来的伤害是无法修复的,他已经不需要被同情地可怜了,为什么卓向铭也要受这种折磨?
他宁愿卓向铭永远别别扭扭地怀着对林悦华和卓正德的埋怨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家里,虽然看着不很高兴,但最起码还有一个回去的地方。
“今天我本来想跟你发脾气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童宴说。
今天班主任发了高考意向书下来,这个是他们在高一和高二的时候都修改和确认过的,这次是最后一次,之前确认的人是童杨,这次变成了卓向铭。
没结婚前,他去哪里读书都无所谓,走的远点也无所谓,但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今天他拿到的报考童杨定的那所国外学校的意向书上还是签了卓向铭的名字,还在监护人意见那一栏写了“同意”两个字。
当时童宴气得手都在抖,又想起他最近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小小的不正常,盯着“同意”说不出话。
意向书揣在口袋里,最前面的决定是要在学校门口说要回童家,如果卓向铭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那就互相冷静一段时间再说。
然后是在医院门口,他打算直接问卓向铭,把自己所有的不满说出来,到底婚姻和标记对他来说算什么?如果这些都不能给他安全感,也不能让他完全相信他的爱,什么才可以?
童宴准备了许多锋利的话,但到最后他都没能舍得说出口。
在教室里决定要回童家以后,他就克制不住地去想,旋龟的电池一直都没换,卓向铭打算什么时候带它去换呢?自己努力过了,都不行,但现在卓正德好像肯顾家一些了,以后卓向铭会不会慢慢对感情多些信心?他的洒脱连三分钟都没坚持到,何谈面对面见到卓向铭以后。
“……可恨的是我一看到你,心里想的就全是爱你,你说妈妈住院了,我立刻担心你会不会很伤心,有多伤心,几秒钟就把要发脾气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听他说这些,讲述从校门口到回家的心情,卓向铭只觉得自己废物。
他不想做感情里的失败者,但事实是,如果不是童宴一次又一次地停下等他,他连起跑线都够不到。
当初如果不是童宴先问出那一句交往,什么时候他才会跟童宴表白呢?也许要等他病好,也许等他放假,更也许等他考完试出国,远走高飞,回家时身边站了另一个优秀的alpha,他只能在夜里告诉自己,爱过不一定要得到,何况自己争取的从没到手过,何必白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