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南岸的江堤上,一千年之后,有一座宠伟的塑像,名叫“钱王射潮”。雕的便是钱镠率领军民抗潮保堤的故事。
传说中的钱镠率领兵丁对着潮头放箭,阻止了海龙王的入侵,保卫了江堤不被冲垮。
于零儿到这塑像处游玩过数次,每次都无法理解,射箭能阻止潮水?海中真有龙王?甚至前些日子钱镠来看自己的塑像,听自己的故事,都有点莫名其妙。
但传说总有他的道理在。
挺立在潮头的钱镠这时候终于明白传说的来历了。
原来自己真的曾经和将士们一起迎着潮头过,只是现在的他手中既无弓箭,身上亦无盔甲,跟塑像并无相似之处;周围的将士们倒是手持刀剑强弓,不过他们眼中的目标并不是潮头,而是他这个钱王。
明晃的刀锋离他的身子不远,尖锐的箭矢就在他的眼前。
戎马一生的钱镠当然不会害怕。比这凶险得多的场面他都见过,他只是伤心。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龙袍之下,手脚都被铁镣铐住,纵他有多少勇武,此时也无搏鸡之力。更让他伤心的是这些围着他本是他的部下,是他最亲信的人。
离开不过几十日,钱镠的吴越国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不怎么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呢?并不是说国家真的不可以一天没有皇帝,否则明朝那个做木匠的皇帝几十年如一日不上朝,王朝也在运转着么?国不可一日无主,其实是指的是皇帝不可离开自己的位置,否则会被别人夺走。
觊觎皇帝宝座的人太多。
这份工作不好做啊。
钱镠虽然无法动弹,眼神却毫不留情地从将士们的脸上扫过。
别看他身无兵刃,目光仍可杀人。那些与他的目光对视的将士都纷纷避开了他的眼睛,有羞愧低头的,有惭愧扭头的,还有的颇有些迷惑,不明白到底现在是什么状况。
远处潮头一线已从天际开始浮现。
龙舟则驶近江心,将船头调好正对着潮头。周边小舟上,弄潮儿已经准备停当,即将与潮水搏击。擂鼓的汉子有节奏地擂着鼓,喊着号子。每一阵鼓声都让两边岸上的百姓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这是要演的哪一出?”钱镠将头扭向船首站立的叔叔钱楚和大将军陈月升,就是托这二人之福,自己现在才成阶下囚。
钱楚的目光和钱镠一对视,钱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千军万马刀山火海都过来了,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阴冷的目光。
并不是钱镠害怕这个叔叔,而是他从叔叔的目光中,看出今天自己已经不可能全身离开,只是让钱镠不明白的是,既然这样,钱楚怎么还敢让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在全杭州人面前亮相。
昨夜趁他醉酒之时下手不是很简单吗?
陈月升却不敢与钱镠目光相接,而且看到钱镠被人推着走向船首,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钱镠心中不由得暗暗鄙视,同时叹息一声:这二人夺得自己的王位,却是文不能治,武不够威。吴越周边,强敌环伺。自己生死并不可惜,可惜的是不用多少日子,这钱塘江水便将会被现在在两岸欢呼的百姓的血染红。
江边的人们自然不知道钱镠是被绑着推上船首。一来江心离江岸颇有距离,二来在铁镣之外还披着皇袍。
看到钱镠走上船首,擂鼓的自然停手,百姓们也立时鸦雀无声。
唯有天边的潮水夹杂着雷鸣般的声音翻滚着前来。
钱楚托着钱镠的手肘子,高高举起,同时拿着喇叭状的话筒对着江北岸的人群密集处喊道:“潮水坏我堤岸,欺我百姓久矣。江堤屡修屡垮,生灵涂炭。今我王欲以一己之力,力抗龙王。使江潮不再暴虐,人民可以长住久安……”
钱镠恍然大悟,钱楚不仅仅是要谋杀自己,还用了如此高大上的名目,其用心之狠之深,确实菲夷所思。难怪自己虽然贵为钱王,平时见他总有三分犹疑,一直不明白这种担心从何而来,现在明白却有些晚了。
钱楚边说,两岸百姓边欢呼大叫,愚者自然觉得钱镠此举乃是为黎民百姓奋不顾身,立刻山呼万岁。略有文化都虽然对钱镠以身犯险有些不以为然,但远远看去,确系钱镠无疑,心中不免打消了疑惑,以为他有彻天动地之能。何况钱王、龙王都是王,说不定钱镠真的能跟龙王对上话,从此消弥潮水之祸也未可知。
只有龙舟上钱镠身边的兵士知道钱镠实是身不由己,但这舟船全都换上了钱楚和陈月升的人,自然不会救助于他。
潮水越来越近,平静的江水开始翻腾,龙舟虽大,也渐渐随着波浪摇晃起来。
钱镠从小江边长大,对这潮水是再熟悉不过,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就在眼前。趁着一个浪头将船头抬起,众人站立不稳的瞬间,钱镠猛地一挣,身上的龙袍寸寸而裂,露出了手铐脚镣。
旁边的士兵见状都愣住了。
虽然这些都是钱楚和陈月升的亲信,但钱镠的威名深植人心,钱楚和陈月升也不敢事先和他们说明。
所以大多数人还真钱镠真是为了斗海龙王来的。
此时见他手铐脚镣地,无不心生诧异。
钱镠再勇,也不应该如此托大,自搏手脚来战龙王吧?
钱楚见众兵士犹豫不前,一边往后躲一边大叫:“快快,潮头就要到了,快把他推到潮里去。”
立时有两三人手执刀剑围了过来。
钱镠自然知道落于潮水之中的后果。
平素以自己少年时候练出的水性,应有五分机会逃生。但今日自己被束缚住了手脚,而且是沉重的铁链,一旦落水,必是直沉江底。
舟船摇晃不定,兵士们踉跄着扑上来,不要说刀剑齐加,便是合力一挤,钱镠也非落水不可。如此性命悠关之间,钱镠哪里会让他们近身,未待三人扑近,他已双脚一蹬,却不顾刀剑凶险,竟将一名士兵连人带剑撞飞了出去,自己手臂上却多了一道剑伤。
另外二人立刻心生惧意,止力不前。
钱镠手中的铁链已招呼到了他的面门。
“啊呀。”那士兵竟不知用自己手中的刀相抗,将刀一扔,转身就逃。
剩下的更是不敢向前,都远远地站在船舷处,万一钱镠找上自己,跳船到潮水里恐怕更有机会逃命。
钱镠哈哈大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帮熊包,老子平时就是这样训练你们的?”
钱楚见状不对,舞着双手大呼:“他已经受伤了,不要怕他。”
兵士们也一起叫:“他已经受伤了,不要怕他。”但就是没人敢上前。
钱楚眼珠子一转:“第一个上前的,赏黄金百两;格杀叛逆钱镠的,加官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钱楚话音刚落,立刻有兵士跃跃欲试。
不料钱镠也大声叫道:“放下刀剑者,既往不咎;反戈一击者,赏金千两;给老子拿下钱楚叛贼的,加官五级。”他的赏格比钱楚高了不止一倍。
钱楚闻言,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既然许诺空头支票,为什么不直接顶格,还给钱镠留下了加码的空间。
兵士们又愣住了。
到底相信谁的呢?
能不能拿到奖赏,一方面是看现场的形势,当然钱镠势单力薄,胜算较小;另一方面还得看人品,钱楚的口碑自然远逊于钱镠。
钱楚心知这样下去,万一真有人跟着钱镠反水,形势立刻逆转。背后冷汗刷刷直流,被江风吹得一激灵,看到了陈月升,却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你还愣着做啥?上啊。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见陈月升还在磨蹭,又加了一句:“这可是灭族之罪啊。”
陈月升本来惧于钱镠的勇武,听到灭族二字,也清醒过来,“不错,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了。”立刻挥着手中的刀大叫:“快放箭,快放箭。”他毕竟是武将出身,知道钱镠虽然被手铐脚镣限制住,但近身格斗,仍然没有胜算。所以此时放箭是最好的选择。
在舟船之上,钱塘潮中,射箭本来也是件极凶险的事情。毕竟这么窄小的空间里,又是摇摆不定的地方,很容易射到自己人。
陈月升见兵士们顾及自己人不敢放箭,夺过身边一名箭手手中的弓箭,瞄也不瞄,便朝钱镠射去。
钱镠见陈月升夺弓,便已有准备,待他手一抬,立刻朝边上一跳,陈月升的箭呼啸着擦过他的身体,正正射中了他身后的一名士兵。那士兵只啊了一声,便翻身落入了潮水之中。
但陈月升这一箭却是给还在犹豫的士兵们指出了方向。
不用管自己人。
钱镠见士兵们纷纷挽弓搭箭,知道大势已去。与其被他们在船上射成刺猬,不如去“斗海龙王”,还有一丝希望。
主意已定,钱镠干脆利落地两个起落,直接跃入了江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