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扇面缓缓的停住,李斐歉笑的容色也缓缓的僵硬住。
赵彦恒踹门进来,神色冷峻,就在廊上急吼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皇后娘娘……果然是可以托付的人!
李斐看过左右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道:“你们退下!”
几个丫鬟闻言垂着头,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闪了出去。
那么一两息的空档,李斐的眉目垂下,眼神黯然伤魂,寞寞落落的站立在赵彦恒对面,气息轻促,说道:“你已经尽知了,我也不想再重复那些话语。我若三年无子,是我和你情深缘浅!”
也确实不需要把那些伤人伤己的话再说一遍,可以托付的皇后已经转告得清清楚楚。赵彦恒握了握拳,他试图控制一下情绪,可是那种被人甩到一边的恼怒怎么压得住,赵彦恒只能控制住一点音量,依然是很大的声音,道:“为什么要和母后……要和父皇说这些话,你是担心我护不住你吗?我说过的话,我必会做到。孩子,我没那么喜欢孩子;父亲……我也没那么热衷当一个父亲。”
赵彦恒不愿意去想前世,因为重生既是新生,他不想去留恋那个帝王,他想好好的享受当下。可是情绪太不稳定的时候,赵彦恒会控制不住的想到前世。
前世他有孩子的,连续得了三个女儿,后得了两个儿子,在两个儿子都十岁之后,择其优者,先册封其母为皇后,再以嫡出封太子。
为了江山后继有人,去遴选秀女,亲近嫔妃,生育儿子,养大他们,管教他们,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那样的一世他有过了。现在回忆起来,他在女色上的喜好,在李斐之后,那么几十年都是淡淡的,所以给他生育过孩子的几个嫔妃,他的印象都模糊了。
只是因为责任,而不是由衷的期待,那样得来的几个孩子,他拥有过了,对女儿慈爱一点,对儿子威严一点,也就是那个样子了,那样的人生轨迹再走一遍,不是辜负了李斐,赵彦恒会觉得,他是辜负自己这样能够重来一回的玄妙奇缘!
李斐的目光从下到上睇过去,她不知道面前二十出头的丈夫经历过沧海桑田,她黯然的道:“三年,你就当我是个懦弱的人,只能陪伴你三年。”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赵彦恒凄怆的一声笑,抓住李斐握着扇子的手道:“我是一个小人?为了获得父皇的嘉许和青睐,可以抛弃自己的王妃?”
李斐的手腕一疼,漆红色的扇子跌落在地上。李斐的眼睛一红,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反向前近了一步,道:“不是你抛弃了我。”
正因为赵彦恒不是一个小人,正因为李斐不能置赵彦恒于‘小人’的地步,所以李斐和皇后说过的话,一字都不曾向赵彦恒倾吐。
如此,赵彦恒就从未抛弃过他的王妃!
离得那么近,赵彦恒可以透过李斐清澈的眼睛,看见自己的窘态。
本已是九天真龙,困于浅滩,做个王爷原来是那么憋屈的,憋屈到需要自己的女人自陷绝境的来维护。赵彦恒的愤慨全部浮现在了脸上,一下子有那么几分狰狞了。
李斐不忍见赵彦恒这般痛苦的表情,捂住了他的眼,深呼一口气,呼气间把纤细的腰肢充盈得越发挺直,道:“非是你绝情,而是我无情!”
赵彦恒的身体一震,眼睛一闭,蓦然松开了抓住李斐的手。
同时李斐放开了捂住赵彦恒眼睛的手。
赵彦恒也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黑眸深邃,幽若深潭。
随后赵彦恒一个字也没有丢下,返身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去。
同一个时间,皇后正好进入了皇上日常作息的福宁殿。
私底下的皇上穿了一件道袍,坐在用天然木根拼接攒成的扶手椅上,因为那一身皮相很好,颇有了仙风道骨之味儿。
“皇后也坐吧。”
寿春公主进过宫,见过皇后,皇上以为皇后是为卫王而来了,虽不想见,又不忍不见,怀着那样矛盾的心理,皇上避着皇后的目光。
皇后微微的俯了下头,便是行过礼了,帝后两人围着一张根雕的桌几而坐。皇后果然提起了寿春公主,道:“寿春总有不舍之情,我已经劝告过她,那孩子是懂事的。”
皇上松了一口气,他是不想让寿春到他面前闹,那样父子父女之间,都太难堪了。皇上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右手臂,如果皇上脱下这身道袍,从肩膀到手肘,那一片一半的肌肤因为烧伤而留下了丑陋疤痕,皇上收回了目光盯在展开五指的右手掌,手掌抓着扶手,皇上为了说服自己,冷冷的道:“卫王的体面比性命更重要,朕也是!”
前年皇上滑倒,撞伤了这条破破烂烂的手臂,这条手臂一度动弹不得,太医院束手无策,是周思得那个老道献了丹药才好起来的。
周思得献药之前曾明言,服用他的丹药是拆东墙补西墙之法。他的手臂能好起来,是以折损了龙体为代价的。自用了周思得的丹药之后,他的手臂是不疼了,是可以抬起来了,是可以握住朱笔了,但是随之而来一堆症状,睡眠多汗多梦,口腔充血肿胀,甚至于在床榻上,他的雄风都大大的萎靡了。
即使这样,丹药也没有断过。
历史上多少的帝王求仙问道,最后吃丹药而死,却一个个不死心的前仆后继。
史书把丹药骂成什么样子了,丹药真的一无是处吗?那些死在丹药上的帝王都是顽固不化的傻子吗?当然不是,炼丹之术传承了几千年,就是有它存在的价值。能做帝王的都惜命的很,吃个菜还要有人先试吃了再说。那是没有办法了,当皇帝,要有皇帝的活法,当皇帝,必须头脑清醒,四肢俱全且行动自如;当皇帝,哪怕明天突然暴毙了,今天也必须稳稳的站着给朝臣和百姓以健康的形象。
所以一个个帝王,在身体有疾而一般的开方吃药无用的时候,才用非常之法,才去吃丹药。
明明知道这是有毒性的东西,也沉迷在此,因为用以毒攻毒来维系一具看起来健康的龙体,是最后的慰藉。皇上也是迫不得已,皇上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皇上不能是残疾的,皇上必须体面的活着,所以以此来要求自己的儿子,好像也不是太过分的!
皇后看着皇上渐渐释然的表情,浮出一丝轻浅的微笑,道:“臣妾也是这样想的,若哪一天剥夺了臣妾为后的体面,臣妾宁愿死!”
皇上不妨皇后突然说出这样激烈的话,皱眉道:“你又是哪来的意气?”
又?
是的。
又。
皇后曾经,是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体面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皇后无子且超过十个大夫诊治,在皇后还是藩王妃的时候,皇后一流产,一次早产已经大大的损伤了凤体,皇后是很难生养了。因为这样的论断,庶长子赵彦恪在元祐元年就被立为太子,其生母张氏随后不久被加封为贵妃。
一个还没有成为太子的景王,田嬷嬷都会提醒皇后,顾忌一下德妃的情绪,当年拥有太子的张贵妃,又是怎样的嚣张。
无子的皇后,在太子的生母面前,总该谦虚一点儿!
如李月所言,皇后会懂得李斐的哀愁,皇后摆了摆手,道:“不是我的意气,是襄王妃的意气。我在襄王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年的窘迫。”
皇上愣了一下,淡道:“你太抬举她了。”
皇后之尊绝不是王妃可以比拟的,又有辈分之别,皇上很是意外,一向不爱管事的皇后竟然那么高看襄王妃。
“是抬举了?”皇后直视着皇上,道:“老七不是陛下中意的新君?”
皇上的心机是足够深沉,不动声色的诘问道:“你急什么?”
“我是不急,我受够了太子的苦,没有太子才是对我最好的维护。”□□和蜜糖惨半的一句恭维,皇后用陈述的语气道:“先不说老七,李氏不是你中意的襄王妃呐!”
皇上保持了沉默,四十多年的夫妻,这点心思皇后还是看得出来,皇上的沉默就是默认。
皇后试图撬开皇上的嘴巴,道:“我看她挺好的,公平的看待,她把我的内侄女儿都比下去了……当然这也就是我的见识,除了暂时不能为老七诞下子嗣之外,她是哪里遭了你的厌恶?”
厌恶,皇后的用词虽然严重了点,这个意思是对的。皇上的内心,一直掩藏着对李斐的厌恶。
河间知府,太仆寺丞,京都指挥使司经历,尚宝司少卿。
这几家官职虽然不高,也是累世仕宦之家。提起一家来,后面连着姻亲一大串,就比如尚宝司少卿崔兆业,其妻梁氏的祖父梁冕,是做过首辅的人。
崔霖就是首辅的曾外孙女。
李斐当过首辅的祖父已经死了二十年,梁冕还活着,活得老当益壮。
这样的女孩子,得到过皇上的赞赏,成为襄王的侧妃,若为襄王生育了长子,那一头经年累月的美妾爱子环绕,襄王妃李斐,是该谦虚一点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