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圣人,就无懈可击,所以两头画魔便苦心孤诣地将自己塑造成二路人类文明的圣人。
这个观点的提出,让圣宗宗主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感性上,他实在很想反驳这种荒唐谬论,因为正常来说,应该是唯有无懈可击的人才能成为圣人,然而理性却立刻就做出了判断:她说得恐怕没有错。
世上并没有真正无懈可击的人,但世上却永远都有圣人,圣人无暇,是人类社会的惯例或者说通病,一旦某人成为了圣人,那么所有的瑕疵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所有的错误就都是另有深意了。就算在某些场合,对圣人做出诸如“白璧微瑕”、“有其局限性”等评价,这种似贬实褒的评价其实也是在强化圣人的无懈可击性。
这一点,宗主本人的感受是最深刻不过的。
因为他就是相州大陆的当代圣人,头顶圣宗宗主的头衔,他的一言一行对于修仙者而言都是天敕,哪怕在万相园这种相对熟悉的环境下,人们对他的敬重也远远超出了理性范畴。他扪心自问,继承宗主之位的几十年来,工作算得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但距离完美还非常遥远,很多时候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也会被一些陷阱迷惑了双眼,但事后人们从来不会谴责他的过错,甚至反过来千方百计将问题转移到其他人乃至受害人的身上。
比如有一次他彻夜推衍洪荒算经,算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想去万相园的仙池冲个凉,结果一时疏忽,脱了衣服就进了女池,把当时正在沐浴的几个小姑娘吓得心花怒放。
事后总结教训,宗主自然是惭愧无地,虽然当时场面一塌糊涂,他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楚,只记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好像身体各处都被什么人触碰过,但毕竟是他有错在先,就准备作一次深刻的检讨。
但还没等他开口,负责维护万相园仙池的工作人员就一脸严肃地自我检讨起来,表示仙池的设计存在结构缺陷,男女池的阴阳循环不合理,早就该把两池互换,这次还要多谢宗主提醒,不然阴阳循环错乱的情况下,浸泡仙池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几名受到惊吓的女子也忙不迭地道歉,表示自己实在不配作女人,泡在女池简直是对女池的侮辱,以后一定深刻反省,和宗主一起泡男池……
这种颠倒黑白是非的检讨会,让宗主本人简直瞠目结舌,对圣人无暇一事有了深刻入骨的认识。
迄今为止,大陆上也只有寥寥数人才能免疫圣人的光环,以平等的态度与他对话,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金玉城的前任城主赵沉露,那女人的态度堪称无法无天,但在宗主看来,反而是这种无法无天更加可爱一些。
但此时想来,赵沉露的嘴脸就无论如何也可爱不起来了。
沉默良久,宗主问道:“你说这些是推论还是结论?”
赵沉露说道:“当然是结论,这些都是圣录上两位画魔的原话,说来我也真有些佩服它们了,它们苏醒的时候,面临的是深渊一般的绝望,却能在绝境之中挣扎出一条无懈可击的生路,而且从圣录的记载来看,这条路是它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易地而处,我恐怕都做不到。”
说着,赵沉露翻到圣录的后半部分,摊开其中一页:“这里它们回忆了刚刚苏醒时的惶恐,以及绝境中找到了一丝希望,不过故事有点反人类,你们想听吗?”
宗主问道:“我们说不想,你就不讲了?”
赵沉露笑道:“我会讲得更开心一点,好吧既然你想听,那故事是这样,它们刚醒来的时候,就目睹了一个强大的魔族被人类围杀,对人类的实力有了极高的评估,同时画魔的天性也让它们直接失去了抵抗的勇气,甚至一度想到了不顾一切地逃入混沌虚空,只要能远离人类,它们倒是不顾一切了。但事情很不顺利,它们苏醒的位置位于连天城附近,换句话说就是相州大陆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人类修仙者的踪影,加上之前的猎魔行动多少让它们有些暴露行迹,所以就算想逃到混沌虚空之中都不容易。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它们必须了解人类,而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目睹了一个让它们大为震撼的事件。”
“当时的某个世家家主——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姑且当作是商家吧。”赵沉露翻了翻书页,笑道,“在永定山庄发现了一条灵石矿脉,在当时的相州大陆,这种灵石矿脉还是极其罕见的资源,各大世家宗门都趋之若鹜,但是永定山庄,当时是有主的……永定门,听说过吗?”
宗主眉头一皱:“似曾相识。”
“那肯定是你记岔了,因为这个宗门在两千年前就被灭门了——被商家家主亲自率众灭了满门,这里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姑且称其为商斓妃,此人阴险毒辣灭绝人性,但另一方面,商家当时又是连天城周边最大的势力,啊不好。”赵沉露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好像说露馅了。”
宗主一声叹息:“你就继续讲吧,两千年前的历史,还有谁会去较真呢。”
当赵沉露提到连天城周边最大的势力时,宗主就意识到她是在说真的商家,按照史书记载,当时称得上最大的势力的只有商家。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简单来说,商家为了霸占矿脉而灭人满门,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魔头,但在当时黑暗时代的相州,倒也寻常得很,可是看在两头画魔眼里,这却是不可理喻的。因为,自相残杀是魔族才会做的事,按照仙魔大战末期人类表现出的团结,自相残杀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必然会遭到极严重的惩罚。可是商家非但没有因此受罚,反而顺理成章地占据了灵石矿脉。他们对外宣布永定门勾结魔族污染地下灵脉,而商家发现的时候,事态已经非常紧急,来不及对外协调,只好先下手为强,一夜之间灭了永定门满门以避免魔族出逃,同时商家直接深入地脉,布下独门法阵来镇压魔气污染,这个过程高度敏感,不能被外界打扰,所以商家无奈之下要封锁永定山庄。这些借口看起来就像是笑话,但永定门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活口,所以当然也没人能反驳他们,另一边,商家虽然这件事上做的凶残,可平时虚仁假义的勾当也做的不少,口碑相当不坏,所以当他们发布公告以后,反对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甚至大部分人都对商家的公告信以为真,对无辜惨死的永定门好一阵口诛笔伐……”
说到这里,赵沉露抬起头,带着嘲讽的笑容问道:“怎么样,之后的剧情,是不是能猜出来了?”
宗主一脸沉肃,无话可说。
后面的剧情的确能猜出来了,亲眼目睹了人类社会的这出荒诞剧目,两头魔族一定是大受启发。
只要能成为人上人,只要平时足够虚仁假义,就算杀人放火,灭绝人伦也无所谓。
“按照圣录的记载,它们最初还以为仙魔大战是魔族赢了,只不过魔族同胞为了适应环境,换了人皮……好在它们没蠢到直接站出来宣布自己是正统魔族,不然,嘿嘿,现在恐怕就没有圣宗了。”
宗主说道:“所以后来它们伪装成人类,开始不断建功立业,然后声名鹊起?但是,这样一来还有一个问题。”
问到这里的时候,宗主的声音已经严重乏力,显然他对自己的质疑也不再抱有信心。
果然,赵沉露很快就回应道:“你是想问,它们就算是伪装,也没必要做到圣人境界对吧?毕竟它们是魔族,对人类应该怀着天然的仇恨,为人类牟利应该和杀了它们一般难受……但其实并非如此,画魔与其他魔族不同,比起杀人,它们的天性更倾向于自保,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放下,区区魔族天性不值一提,何况它们的天性本就是非常典型的非魔。只要自己能活命,资敌也是无所谓的事。”
顿了顿,赵沉露又说道:“更何况,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它们两个毫无背景的新人凭什么能够在世家宗门的挤压之下混出名声?靠心狠手辣?至少见识了永定门惨案后,那两头画魔已经对人类的凶残心服口服了。”
说到这里,赵沉露都不由苦笑,当初九仙尊拼死拼活才杀败魔族建立的新世界,居然一度沦陷为让魔族都触目惊心的地步……而这一切还是靠两头为了保命而不得不伪装人类的魔族力挽狂澜。论世间讽刺,真是莫过于此了。
“拼凶残拼不过,它们就只能反其道行之,走圣人路线了。而要成为圣人,无外乎两条路,一是靠舆论包装,也就是商家家主那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道路,但这条路对于没有根基势力的人来说是死路。所以只能走第二条路:真的成为圣人。当然,这条路也不好走,人类历史上,从来不乏理想主义者,但从来也都会淹没在现实的浪潮之中,但偏偏这两头画魔的实力够强,加之在母巢孕育的时候又吸收了魔族的阴险狡诈,在现实的浪潮中总能屹立不倒。另一边,相州大陆在黑暗时代已经沉沦了太久,世家宗门自甘堕落的局面也早就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满,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引领这股民心,而恰好这个时候,两头画魔站了出来。”
“唉……”宗主一声叹息,痛苦地摇起了头。
虽然从结果来看,人类社会真的从黑暗转向了光明,但一想到那两位开启光明的圣人,居然是魔族身份,这强烈的讽刺感就让人头疼不已。
“按照圣录的记载,它们从伪装成人类,到融入人类社会,再到引领时代,周旋于各大世家之间,度过了数之不尽的难关,最终真的创立了圣宗,赢得了七大世家或有心或无奈的共同支持,成为了化解世家宗门矛盾的权威中立方,最终更凌驾其上,成为了相州大陆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领袖,然后也是在这个时候,它们发现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宗主不由问道:“什么问题?”
赵沉露说道:“它们早就已经做得太过火了,如果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它们在取得第一个世家的信任时,就已经可以在人类世界通行自如了,虽然从伪装的角度,依然存有一些破绽,但当时连七大世家之一都认可了它们的身份,再加上它们已经聚集了一些支持者,一般人至少不可能公然质疑它们是魔族。而这个时候,它们完全可以通过小路逃亡到混沌虚空之中,而且可以使用非常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人类镇守边境,以此来回避一切质疑。但是,它们当时非但没有就此止步,反而继续高歌猛进,事后回想起来,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无用功。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它们当时居然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宗主也问:“是啊,为什么?如果照之前的说法,它们只是想要在新的世界生存下去,根本没必要做到真圣人的地步。”
“这个问题,也是圣录中困扰了它们很久的难题,明明早就可以抽身而退,为什么要不停地做下去?虽然好处也显而易见:的确再也没有人质疑过它们,但是持续付出的也太多了。而这个问题,在这里得到了解答。”
说着,赵沉露将圣录翻到中间部分,也是之前让她瞠目结舌,大为失态的地方。
“这里,记录着圣宗带领三院七世家统一了大陆,正式建立新秩序的那一天……按照七世家的建议,圣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典,以万千修仙者之力贯穿天地法则,点燃相州大陆的文明之火。在祭典之前,两头画魔全心设计典礼,却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文明之火,对它们意味着什么。”
宗主问道:“意味着什么?”
“动脑子想一想,这种象征文明新纪元的文明之火,是谁的文明?是人类文明!集合万众之力贯穿天地法则,需要的是天地法则对祭典的认可,而它们作为主持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伪装成人类的魔族啊!相州大陆的天地法则有可能承认两头魔族是人类文明的火炬手吗?”
宗主立刻恍然:“当然不可能!别说是魔族,就算是和人类有一定血缘联系的亚人,恐怕也承受不起祭典上的净化之火——所以当时祭典文献上才强调,很多立有大功的精怪之流虽然得以被邀请参加,却不得不被安排在角落位置,以避免受伤。可是两位先祖,却是位于火焰的正中央啊!”
“是啊,它们当时的力量的确独步天下,却也没强到能以个体之力抵御天地法则,所以,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是祭典存在缺陷?”
赵沉露说道:“祭典集合了三院七世家以及当时所有修仙界的头头脑脑,若是祭典存在缺陷,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那……一个毫无缺陷的祭典,点燃的是纯净的人类的文明之火,两个魔族位于火焰正中,是怎么活下来的?它们的力量不可能强横到能镇压文明之火吧?”
“当然不可能,所以在它们恍然意识到自己为自己挖了一个死亡陷阱后,便苦笑着闭目等死,但结果是它们毫发无损地穿越了火焰。”
“啊?”宗主完全愣住了。
毫发无损地穿越人类文明之火,那也就是意味着……
“啊,它们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