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秋,无量山上的绿茵早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金黄、枫林如火。没有凉风瑟瑟,亦没有秋雨绵绵,远处的城内炊烟袅袅,近处的山峦重重叠嶂,宛若仙境。
无量山延绵千里,却鲜有人家。前人曾于山中修了一条栈道,但随着岁月更迭,栈道早已不堪重负,就连那些武艺高强、深谙林中习性的山匪都不敢轻易攀爬,久而久之,无量山虽风景独秀,却渐渐成了一座荒山。
恰是黄昏,这座荒山破旧的栈道上隐约浮现出一道人影,夕阳余晖落下,那身影便显得愈发孤独。
人影渐渐走近,少年的脸庞也渐渐清晰,额头上的汗水在红霞里映得晶莹剔透,若忽略那眉目间的稚嫩,少年的相貌即使在地杰人灵的东洲,也算得上十分清秀。
稍稍可惜的是,他的衣着有些普通,那洗得已经泛白的青衣长袍和城里那些秀才、少侠相比,简直寒酸了百倍。更让人侧目的是,少年身后还背着一柄长剑。
准确来说,是一把锈剑。
剑身四尺,没有雕纹与剑穗,甚至连剑鞘都没有,就这样光溜溜地暴露在空气中,折射着残阳余晖,仿佛一根熟透了的烧火棍。
“烧火棍?呵......”
苏白撇了撇嘴,神情却有些无奈。
姐姐在前几日染上了风寒,她身体本就不好,初病时又瞒着自己,待他发现时姐姐已病得十分厉害,连床榻都难以走下。
家里所剩的钱财换不了多少药材,毕竟无量城常年有江湖侠客聚集,比武斗殴之事更非少有,草药便有些供不应求。药铺掌柜是个善人,又是看着苏白姐弟俩长大的本地人,所以即使倒贴了些许银两,也依旧给苏白抓了好些药。
可还是不够。
山里的环境不比城中,入秋之后湿气更重,靠着那些许药材只能缓解伤寒之症,可姐姐的身体到底还是愈发虚弱,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没了粮食...
于是苏白今日又去了趟城里,把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其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否则姐弟俩的日子也不会如此穷苦,除了那张换了两贯铜钱的老虎皮,便只剩这柄被当铺老板娘称作“烧火棍”的长剑。
剑是父亲当年某个仇人的遗物,据说只能承载些许灵力,不值钱的玩意,但抵不住父亲有收藏仇家战利品的嗜好。门派鼎盛时,那些“战利品”竟摆满了一个屋子。只是他老人家估计也没想到,这嗜好是他离世后的六年里,姐弟俩得以生存的重要原因。
老人家更不会想到,诸多琳琅满目的“战利品”中只有这么一把勉强算是“剑”的兵器,竟让他的儿子从此喜欢上了剑。
东洲威名赫赫的“苏三拳”,多半无法含笑九泉...
既然当铺不收“烧火棍”,苏白只好又带了回来,庆幸的同时又有些忧心。
因为他知道,哪怕能多换得一碗小米,姐姐的身体便能更好一分。
药铺掌柜曾小心建议他应早些准备姐姐的后事,还说若需帮忙绝对义不容辞,至少纸马钱可以帮他凑齐,可万万不能再把钱花在给姐姐治病上。
苏白只能微笑以对,然后抱拳离开。
很多道理他当然懂得,可不到那一步,他终究不敢去想。
“快到家了啊...”
山路愈发崎岖,苏白抬头遥望,已能在山林中捕捉到些许建筑的影子。
脸上愁苦悄悄藏在心里,转而换了一副笑容,正如他每日喂姐姐喝药时的表情一般,然后步伐加快,残旧的栈道仿佛没对他有任何影响,眨眼间,那青衣长袍渐渐在浓雾中化作一道残影,朝着一个方向迅速抹去。
前方的路或许比此处更为艰难。
可那里有她,有她的地方便是家。
......
......
随着一阵轻微声响,大门被缓缓推开。
苏白没急着进去,小心翼翼的抬头望了望,头顶那刻着“无量派”三个大字的旧牌匾只是微微晃动,并没有落下的迹象,他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又小心翼翼把门关上。
眼前是一片偌大的草地,花蝶飞舞、绿荫葱葱,但苏白却记得,六年前这里明明是一处“修灵”场,父亲与那些不成器的师兄们每日便此处练拳或感悟灵力,那场面只要稍一细想,便觉得热血沸腾。
再往里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大殿,算不上金碧辉煌或高大巍峨,但也不比无量城里的寺庙差多少了,只是多年没有修缮,屋顶上的瓦片早已纷纷脱落,远远望去好像才刚刚开始修建一般。
苏白就这样静静的望着,心思也早已飘远。
......
......
无量城外无量山,无量山中无量派。
若问大侠何处有,三拳既出万夫开。
这是六年前无量城里三岁孩童都会念的打油诗,即使在无量派没落的六年后,许多外乡人也偶尔能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
普通百姓自然十分好奇,而那些武者也显然万分不屑。
于是在六年前的无数日子里,苏三拳多了许多战利品。
于是在六年后的无数夜晚中,苏白姐弟也多了许多哭泣。
有人说苏三拳只会三拳,也有人说苏三拳只用三拳,但无论传说如何,苏三拳打出三拳之后,对方便总会倒在地上,久而久之,人们便忘了他的本名。
而且不同于其他武者点到即止的切磋,苏三拳都会尽量把人打死,若对方没死,可能他一整天都寝食难安...
曾有人说苏三拳是魔门之后,因其行为举止实在有违正道。苏三拳辩不过,于是当夜便去了七家匪寨,带回了四十三颗人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县衙门口,自此之后,“大侠苏三拳”之名威震东洲。
可苏三拳终究是死了,据说是在比武中与人车轮战耗尽灵力,最后无奈跳崖自尽,连尸骨都未寻到。而他平日树敌太多,门下弟子连三流武者都算不上,所以在他身死之后,门派一夜之间便散了,只留下偌大门墙,以及一对孤苦无依的姐弟。
幸而江湖自有江湖道,即使再大仇怨也祸不及子女,苏白与姐姐虽过得穷苦,却也平安无事地渐渐消失于江湖人的奇闻异事里。
......
......
大殿左右两旁各有偏殿,一处是传功堂,一处是弟子室,苏白不再多想,径直穿过主殿旁的长廊,来到后方的院落里。此处有四所小屋,最小的那间是给仆人休息的,偏大的那间则是苏三拳的旧居,但显然都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苏白静静在一侧屋旁停下脚步,屋前有一处小小的花圃,不过早在六年前就全部枯萎,如今换上了几束稻穗,虽有些突兀,却有别样的精致;屋上的花窗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天气渐寒,苏白用自己的棉被在外挡住,显得整个屋子都变得更加静谧。
“姐姐,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生怕惊着里面的人,接着应该便是姐姐更微弱的回应,以及她挣扎起身的细碎之音。
苏白已做好抢先进去扶住姐姐的准备,可是他等了许久,屋子里依然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息。
“姐姐...?”
少年的声音不仅很轻,还有些颤抖,脸上的那抹微笑也渐渐僵硬,接着化作难以掩饰的惊慌。
下一秒,他不再犹豫,径直推门冲了进去,还差点被过门石绊了一跤,然后跌跌撞撞地跪倒在那安静的床前。
女孩很美,即使在睡梦中,那张俏脸也足以倾国倾城。
应该只是睡着了吧...
虽然听不到她的呼吸,她的脸色也比平日更加苍白...但苏白还是坚信,姐姐只是睡着了,睡得比以前更沉一些罢了...
他就这样默默看着她许久,直到泪水悄悄滴落在她的脸庞,他才舍得眨一下眼睛,心里却还是充满了惊慌、难受、不舍以及...不信。
往后的日子,只剩下他自己了。
哭泣声渐渐在屋内响起,从一声一声的抽泣到啕嚎大哭,再到最后难以名状的悲鸣...夕阳西下,少年从此未归家。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围已完全黑暗一片,少女冰冷的面庞洒满了少年炙热的泪,苏白缓缓起身,朝床上人儿最后一声呢喃,然后找来干净的棉布为她轻轻擦拭。
即使不愿接受,可姐姐终究不在了,身后之事还需很多准备,苏白年幼经历过一次,如今记忆变得模糊,但总归知道些规矩。
再之后...便是报仇了吧。
父亲因那人而死,姐姐因后之疾苦而病。
万事自有因果,那便努力灭了那人的满门吧...
心里想着种种事情,手中动作却忽然停滞。
“姐姐?”
苏白不可置信地低头,刚才的某个瞬间,他手指分明感触到了些许温度,只属于姐姐的温度。
他慌忙摸索着点起油灯,再回到床前,不知是红光的映射还是他的错觉,苏白分明觉得姐姐的脸色竟比之前红润了些许。
苏白闭上眼,再伸出手细细于她脸上摩挲,在更专注的感知中,女孩肌肤不再僵硬,反而渐渐恢复了之前的温软,而他的掌心,也终于确定那温度的存在。
姐姐没死!
少年简直想欢呼大叫,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一泓清澈如水的目光静静望着自己,不见曾经的温柔,只有些许茫然。
“姐...”
“恩?”
没等苏白说完,女孩便皱了皱眉,四下打量之后,尤其在发现脸上多了一只手之后,眼中的茫然化作警惕:“你是谁?”
苏白愣住了,下意识道:“我...”
“你是想上我吗?”
“?”
“我可是第一次呢...”
“??”
“所以你带了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