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
乔先生。
她和乔以漠之间,何曾这样生份地称呼过?
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就彼此认识。她喊他乔以漠,他喊她何娇娇,就算后来她改名成何欢,这二十多年来彼此的称呼都没变过。
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多余的停留,和普通朋友之间的问候没有什么区别。乔以漠很快路过她,又和朋友们继续招呼其他客人。
何欢放下有些僵硬的手。
手心还是热的。
他看起来削弱,手却还是温暖的。
嗯,真好。
“奈奈,现在我们走吧?”何欢拍了下脸颊,似乎脸都有些僵硬了呢。
奈奈又问:“真的?”
这次何欢的头点得干脆:“走!”
想看的人她已经看到了。
剩下的,她还是善待一下自己吧。
她和奈奈溜出酒店,换了衣服,才给何念衾发了条信息,说她先走了。奈奈开车来的,她们去了一处清吧。
“哪,签名唱片!”奈奈把前两天站了四个小时的战利品塞到何欢怀里。
这年头的大歌手已经很少办唱片签售会了。Anndy是一个冷门的摇滚歌手,众筹出了唱片,在各个城市办着规模不大,粉丝们却格外热情的签售会。
奈奈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何欢的时候,也很惊讶。
她以为喜欢摇滚的,都是像她这样的小疯子。何欢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一眼就知道是家世良好教养也极好的小淑女,想不到也会迷摇滚。
“谢谢。”何欢接过唱片,上面炭黑笔写下的签名,就和这个歌手的歌一样狂放不羁。
奈奈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谢你妹啊!咱俩谁跟谁啊!”
何欢笑起来。
清吧里很安静,有歌手静静地唱着忧郁蓝调。两个人各点了一杯鸡尾酒,喝得也很安静。
“接下去该怎么办?”奈奈突然问道。
何欢微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何欢当然知道奈奈问的乔以漠的事情,“奈奈,就这样,挺好的。”
奈奈是在乔以漠入狱之后才认识何欢,很多事情都是何欢慢慢讲给她听。听她这样说,叹了口气,“那你觉得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他?”何欢垂下眼,就有一抹落寞爬上眉梢,再抬眼,那股落寞之气被笑意取代,“他是恨我的吧。”
但凡深爱过的男女,没有和平分手一说。
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切。
而她和乔以漠之间,只能不是爱得生死不离,就是恨得死生不见。
奈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陪何欢坐着。
看着时间差不多,何欢让奈奈送她回去。这个夜晚仍旧是大雪,回去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些。何欢还是让奈奈在离家转角的路口放下她,以免被何夫人看到。
奈奈看着外头那么大的雪,低声骂了一句:“家有老巫婆……”
离家门口还有百来米的距离,何欢拢好衣服,刚刚转个弯,就看到一个人。
何念衾披着件大衣靠在墙壁上,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夹着根烟,烟头的火光在凄冷的夜里闪闪发亮。大约是站的时间有点长,地上的烟头不少,身上也覆满了雪。
“阿欢姐。”他看到她就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下车。”
何欢轻轻皱眉,却没说什么。
何念衾走到她身前,“怎么没戴顶帽子?冷吗?”
亲昵地伸手,打算替她捋掉落在头发上的雪花。
何欢向后轻轻一闪,躲过了他的手,眼里的防备之意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她没答话,盯着他看了片刻,垂下眼,快步地往前走。
何念衾望着她步履匆忙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深沉,直直地沁入眼底。
他单手捻掉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灭,继而跟上前面的人。
他从小到大都洋娃娃一般的小姐姐,似乎发现什么了呢。
两人最终还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进的门。何夫人还没休息,在等他们回来。她一眼看到浑身是雪的两个人就皱眉道:“念衾你怎么一身都是雪?这要是待会衣服湿了感冒了怎么办?你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马上有帮佣过去替何念衾脱下外套。
何宅里暖气很足,刚刚进屋身上的雪就开始融了,何欢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何夫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冷却了几分,唤道:“阿欢,你跟我来。”
何欢从来不敢忤逆老太太说的话,跟着她上了楼。
楼上有间茶室。何一鸣还健康的时候很喜欢待在里面,他住院后,这里就慢慢变成书房和何夫人偶尔训人的地方了。
这些年何欢循规蹈矩,已经很少进来这里了。
茶室是日式的,何欢脱掉鞋,低眉顺耳地跪坐在不大的一方茶桌前。
何夫人开始煮茶。
茶香袅袅,一室温暖。只除了何欢手心。
身上的雪已经尽数化成冰冷的水,和着衣服贴在身上,让她浑身冰凉到微微颤抖。
“阿欢,冻着了吧?”何夫人给她倒了杯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何欢扯开僵硬的嘴角笑了笑,“谢谢奶奶。”把茶水捧在掌心。
“怎么样?今晚乔靳南和杜若来了吗?”何夫人笑着问。
乔靳南和杜若,是指乔以漠的父母。
何欢摇头,“没有。”
“那吴庆芬呢?”
吴庆芬是乔以漠的奶奶,也是和何夫人斗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何欢点头,“来了。”不过她坐的酒店内场主桌,以她德高望重的身份,他们这些小辈只够远远瞧上一眼。
何夫人冷笑了一声,接着问:“乔以漠的未婚妻怎么样?”
何欢一直垂着眼,答道:“很漂亮,很明亮的一个女孩子。”
“跟你比怎么样?”
何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比我年轻,比我有活力。”
“乔以漠喜欢他那位未婚妻吗?”
“……我不知道。”
“那乔以漠还喜欢你吗?”
何欢攥紧了茶杯,“不喜欢。”
何夫人一直看着她。那双苍老的眼里,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半晌,她靠近何欢,将她半湿的卷发捋到耳后,“阿欢,现在你知道和他不可能了?”
何欢点头,“知道。”
不过不是现在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早在十八岁那年何夫人勒令她改掉何娇娇的名字,她就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何夫人才说:“你明天去把工作辞了,进天鸿给念衾帮忙吧。”
何欢怔愣。
大学毕业这几年她一直是自己找个不起眼的工作。何夫人曾经明令禁止她进任何和天鸿、盛世相关的公司。
“好。”何欢始终顺服地回答。
何夫人眼里这才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怜惜,将她揽在肩头,语气温软地说道:“阿欢,只要不是乔家的男人,只要你乖,该给你的,奶奶都会给你。”
该给她的。
身份、金钱、地位吗?
何欢始终垂着眼,“阿欢一直都听奶奶的。”
“那怎么这杯茶还没喝?”何夫人笑起来。
何欢笑了笑,坐直身子,把茶杯放到嘴边。
或许是她的双手太冷,茶水已经凉透了。她仰脸,一口喝下,从里到外,透心的凉。
回到房间,洗完热水澡,吹干了头发,何欢才觉得身上才暖和一些。
外头的雪还在绵绵无绝期地下着。她把房间的窗帘全都关上,让屋子里看起来温暖一点。时间已经不早,她却没有困意,于是打开了笔记本,登陆邮箱。
十几年如一日的空空如也,没有回信。
这是她特地申请的一个邮箱,用来给何衾生写信。
尽管他已经失踪十几年,何夫人无数次在她面前痛心地嘶吼“你爸爸死了,被姓乔的一家人害死了”,她却从来没放弃过。
她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爸爸,怎么会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呢。
他一定还在这世界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她又开始给他写邮件。
这几年她给他写邮件的频率越来越低,内容越来越少了。
“爸爸,奶奶让我进天鸿工作了,这样是不是代表她肯接受我了?爸爸,我想,何念衾的‘衾’,应该是指的你吧。爸爸,你不要再生气了,奶奶应该是爱你的。”
如果没有爱,对乔家那刻骨的恨又从哪里来的呢?
恨到连她何娇娇的名字都看不过眼。
她和乔以漠暗地里好了十几年,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被何夫人发现端倪。何夫人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骂她,骂到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何娇娇!好一个娇!你不负责任的爸爸取的好名字!你从名到姓从身到心都别想做乔家的女人!”
那也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发现她的名字还可以这样解读。
娇。
左女右乔。何夫人认为这是一种暗示,一种让她想到就恼火的暗示。
“你自己选个名字。”她扔给她一本字典。
那时候她颤巍巍地蜷在她面前,不敢哭,不敢颤抖得太厉害,只一页一页地翻过黑色的铅印字,突然想到何衾生醉酒时总是呢喃的一句话——生亦何欢?
她低眉垂目,合上字典,说:“就叫何欢吧。”
眨眼间她就从何娇娇变成了何欢。
发完邮件,何欢在电脑前面发了一下愣,无意识就点上了社交网站,刚刚登陆就回过神来。
真如那位化妆师所言,铺天盖地都是乔以漠的新闻。
盛世集团少东刑满出狱;乔氏公子今日高调订婚;乔家小少爷入狱前情回顾。
何欢关掉电脑,仍旧觉得脑仁疼,正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蹙眉想了一会儿,她才过去开门。
何念衾在门口。
何欢已经洗完澡换上睡衣,他却还是之前的着装,头发是半湿的,看样子又出了一趟门。
“感冒药。”他眉眼弯弯地递来一盒西药,崭新的。
何欢的门只开了一个脑袋大小,轻轻地扫了一眼那盒药,说道:“我很好,用不着,谢谢。”
对他客气地笑笑,就要关门。
何念衾一掌将门挡住,“阿欢姐,奶奶都跟你说了吧?”他一笑,那双桃花眼里就像荡漾着春意,“进天鸿的事。”
何欢垂眼,“我不喜欢在家里说工作的事。有什么明天去公司再说。”
“哦,我只是想提醒一下阿欢姐。”何念衾不再挡着门,双手抱胸,慵懒地靠在门沿上,眸光深浅不定,“天鸿向来和盛世有很多业务上的往来。”
何念衾摸了摸下巴,“说往来或许不太准确。应该是……竞争?”
他笑道:“阿欢姐进天鸿前最好调整好心态,以免做错事情,惹得奶奶生气。”
何欢扯了下嘴角,“多谢提醒。”又要关门。
“还有。”何念衾再次拦住,“阿欢姐。”他稍稍低下身子,欺近何欢,低笑着说:“你身上真香。”
何欢眉头一皱,“嘭”地关上门,扭上反锁。
这晚何欢有些失眠。
她和何念衾虽然不是亲姐弟,但也在同一屋檐下共处了十几年,算是看着他长大。何念衾今年才二十三岁,刚刚进天鸿两年而已,却已经心思深沉到让人看不透。
她不是今天才察觉到他对她有了别样的心思,只是一直以来他做得不明显,她也有所避及。今天是因为乔以漠订婚,他觉得能有进一步的动作?
何欢轻笑了一声。
只要他还在何家,只要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弟弟,她就不信他敢把她怎么样。
至于今后和盛世的交集……
这夜辗转难眠的何欢并没有想到,再见乔以漠,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