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衾难得的在别墅留宿了一晚。何夫人整晚都被他逗得开怀大笑。
只是她再开心,也始终见不得何欢的。
诚如何夫人所言,何欢每天都回这宅子,并不是因为她乖,而是因为她太不乖。何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把她锁在身边,生怕一个不小心她跟人跑了,所以扣留她所有证件,勒令她必须每天回家。
所以这晚何欢早早就告了觉,回到自己房间。
屋外依旧无声地下着鹅毛大雪。
房子年代久远,却经过几次翻修,还是很暖和。
她打开台灯,拿出手机,奈奈发来的信息还躺在里面。
“你还好吧?”
奈奈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两人以前只是网友而已,后来发现在同一个城市,住得还不远,越走越亲密。
“我没事。”何欢回,“不过奶奶知道他回来,明天可能不会让我出门了。”
“……”奈奈回,“真当她自己是老佛爷啊?”
何欢没回。没一会儿,奈奈的电话就来了。
“那让你那个假弟弟帮帮忙呗?”奈奈有些沮丧,“Anndy好不容易到这里来签售……”
Anndy是何欢和奈奈都喜欢的一个歌手。两个人就是在他的粉丝群里认识彼此的。
何欢轻声道:“我不想欠他人情。”
奈奈嘴里的假弟弟,就是指的何念衾。
何欢的身世,说起来也挺戏剧性。
当年何夫人膝下两个儿子,一个何衾旭,一个何衾生。何欢的生父是长子何衾旭,但她还未出生,何衾旭就已经过世。她的生母当时还没嫁入何家,又遭何夫人厌弃,人在绝境时被何衾生找到,生下她之后也病重过世了。
所以她是被何衾生带回何家,一直喊这个小叔为爸爸。
直到五岁多,她才知道她一直喊着“爸爸”的人,其实不是她真正的父亲。
何衾生和何夫人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从小她就跟何夫人不亲。到后来她随着何衾生出国三年,再回来就更显生疏了。
也是在那段时间,何夫人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何念衾。
何欢没问过,念衾念衾,这个衾,是指她的生父何衾旭,还是她的养父何衾生。
“什么欠他人情啊,他欠你的还不够多吗?”奈奈又在为她打抱不平,“也是日了狗了!把个领养的当宝,亲生的却当草!”
何欢倒没有那些负面情绪,只说:“奈奈,就算没有何念衾,奶奶也不会喜欢我。”
从她被何衾生带回何家那一刻起,何夫人就没喜欢过她。
一开始不知道她的来历,怕影响何衾生的婚配,一直对外隐瞒她的存在。后来知道她的生母是谁,就根本不想承认她何家人的身份。如果不是何衾生出事,她不得不回国,何夫人大概会永远当没有她这个孙女。
就算是这么些年过去,外界人人都知道何家有个领养的孙子做何氏接班人,却鲜少有人知道何家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亲生孙女。
“哎,那只好算了。我明天帮你也弄个签名,回头再给你!”奈奈笑道。
何欢抿唇应允,接着说:“周末你应该就可以带给我。乔以漠订婚,你也要去的吧?”
非常有缘分地,奈奈和她的生活圈子也差不多。
“也?”奈奈诧异道,“该不是你也要去吧?”
何欢垂下眼,轻轻笑了下。
其实何夫人说得也没错。
她和乔以漠青梅竹马这么些年,同年同月同日生,同班同校从幼儿园到高中,五岁的时候就互相说着要结婚了呢。
如今乔以漠要订婚,她不去谁去呢?
第二天正如何欢所料,何夫人果然不许她出门。不由分说让她打电话给公司请假,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乔以漠订婚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这些年何欢早就习惯了,没反驳什么,她说什么就照做,然后上楼回房了。
“没有一点生气!年纪轻轻成天活得失魂落魄跟幽灵一样!”关上门之前,何夫人中气十足的叱骂声传来。
何欢没有放在心上。
对何夫人而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所以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
一直到周末,何欢才终于有了出门的机会。
何念衾回来,说带她去看爷爷。
何夫人一向对何念衾放心,他说了几句,她也就应了。临走前还叮嘱道:“记得多留点时间,去给阿欢选套漂亮的礼服。妆和首饰都不能落下,不能让人给比了下去!”
何欢不由得想到幼时听到养父何衾生和她吵架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您这辈子就为您这张脸活了!”
她想她不受何夫人待见,或许就是因为她没给她长脸。
从她被领回何家那天,她就觉得她是一个污点,迫不及待想要抹去。上学那几年要好些,因为每每各种考试也好,比赛也好,她总能得第一。总能考过乔家的乔以漠,比赢乔家的乔以漠,让何夫人在乔夫人面前高昂起头颅。
乔以漠也为此落了个千年老二的名头。
“乔以漠,你到底怎么能做到每次都比我恰好少一两分?”那时候她总不服气地问他。
乔以漠眉眼含笑,不掩骄傲地指自己的脑袋。
“阿欢姐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何念衾开着车,问她。
何欢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正在笑。
“没什么。”她敛住笑容。
“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很少看到阿欢姐笑了。”何念衾余光扫着她。
“是吗?”何欢露出一个微笑。
何念衾直视前方。
他指的当然不是这种面具般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车子很快到了医院。
何欢的爷爷何一鸣,只比何夫人年长几岁而已,身体差得却不失一星半点儿。何夫人现在还能中气十足的教训人,甚至把管着何氏的核心权力,何一鸣却早就中风了,还有重度老年痴呆症。
何欢不受何夫人待见,却是很得何一鸣喜欢的。患上老年痴呆症,老爷子谁都不认得了,偏偏只记得何娇娇。
“阿欢姐,我去帮你挑套礼服,爷爷那边我就不去了。”
当年领养何念衾,老爷子也是一口反对。但耐不住何夫人向来强势,认准了就非领回去不可。这些年别说何一鸣不认识他了,就是从前认得他的时候,他也过来得少,以免让老人情绪激动。
何念衾的车停在医院正门口,递出条围巾,“阿欢姐,天冷。”
何欢摸了下自己光秃秃的脖子,微微一笑:“我不冷,谢谢。”转身就进了医院。
一直到后面的车不停鸣笛,何念衾的车才重新启动,缓缓离开医院。
何一鸣一直住在高护病房,24小时都有人照顾。何欢因为被何夫人规定了每天回家的时间,除了周末,平时只能挑工作比较清闲的时候,中午溜出来过来看他。
“娇娇。”老爷子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握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底却满是欣喜。
正是早晨,看护准备推轮椅带他出去逛逛。何欢蹲下身子,笑道:“爷爷,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老爷子颤巍巍地点头。
医院的环境很好。有一片林区,一片湖区。虽然天气冷,但雪后阳光灿烂,还是有许多病人出来散步。
何欢把何一鸣推到湖边。一大早,风不怎么大。何欢还是帮他攒好毛巾毯。
“爷爷,冷吗?”
何一鸣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没听到,或者听到了反应太小,何欢没看出来。
从前何一鸣就喜欢在湖边钓鱼,总带着她。
所以何欢想,他应该是喜欢这里的。
她也喜欢这里。
安宁,静远。在生与死面前,尘世的喧嚣与嘈杂都化成微不可见的尘土,不值一提。
“爷爷,你还记得乔以漠吗?”何欢顾不得冷,就地坐在他身边,海藻般的长发落在膝盖上。
老爷子有点反应,慢吞吞地说:“乔……乔爸爸?”
何欢没想到他还记得,笑起来,“是啊,乔爸爸。”
她和乔以漠上幼儿园的时候,一次亲子日做游戏,他俩都没爸爸和妈妈来,最后就变成了她是“何妈妈”,乔以漠是“乔爸爸”。
她回来把这个当成趣事给何一鸣讲过。从此每次提到乔以漠,何一鸣就喊乔爸爸了。
“爷爷。”何欢轻轻靠在何一鸣的膝盖上,“乔爸爸要订婚了。”
“娇娇……娇娇要订婚了?”老爷子双眼发亮,脸上掩不住的喜悦。
“不是我。”何欢笑着抬头,“不是和我,爷爷。”
“哦……”何一鸣眼里有一丝迷惑。
“爷爷,我都已经三年没见到他了。”何欢喜欢和何一鸣说些她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话。因为何一鸣未必听得懂,听得懂,也未必记得住,记得住,也无法向外人言说。
“你说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何欢枕在他膝头,望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连带着她的眼底像有水色在其中流转,“他应该瘦了很多吧?他那么金贵的公子少爷,却在那么肮脏的地方待了三年。”
何一鸣大概是真的听不懂,没再说话了。
“不过这样也好。”何欢擦了下眼角,回头望着何一鸣笑,“这样以后他就再也不会被我连累了。爷爷,你说对不对?”
何一鸣不明所以地点头。
只要是他孙女儿说的话,都对。
“走吧爷爷。”何欢起身,推动他的轮椅,“我带你回去。”
何欢帮何一鸣的身子做了个按摩,又喂他吃了中午饭,才歇息下来。老爷子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吃过饭没多久就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何念衾没打电话来催她,何欢就一直守在他身边。
大约是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何一鸣的气息让她安心,她趴在病床边,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到她回到五岁那年。
那时候她还是何娇娇,扎着羊角辫,留着齐刘海,搬着小板凳坐在乔以漠身边。
乔以漠也只有五岁而已,脸上总是红红的,一笑就有一对可爱的酒窝。他凑在她身边,诚恳又天真地说:“何娇娇,你不要跟我抢妈妈,我以后会跟你结婚的。”
结婚了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呀!
她一张脸迅速地飞上红霞,恼羞成怒地嚷道:“乔以漠,谁要跟你结婚!我才不要跟你结婚!”
搬着小板凳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