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精致的府邸里,一个角落里面清清冷冷的小院子中,没有常见的丫鬟,屋外也没有小厮。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一盏油灯在桌子上轻轻的摇曳燃烧着,床上的孩子睁开了眼睛。
瓷白的眼底,黑色的眼瞳,有不经世事的干净,也有一种别样的冷漠。他身上盖着单薄的棉絮,青布上白色的花纹缠绕在一起,不是喜庆的颜色,甚至可以说是不合年纪的朴素了。这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少年除了这双剔透的眼睛,这张脸也非常的出色,秀丽的眉毛,好像是画师精心勾勒描摹而成的一般,肌肤莹白而不显羸弱女气,从下巴能看出微微的婴儿肥,无端给这副看起来锋利的样貌添上了几分憨态,顺着漂亮的脖颈能看到精致的锁骨,再往下就被洁白的中衣包裹起来了。
这就是何云峥现在的样子了,他先是环顾了一眼四周,这间屋子虽是简单却不简陋,该有的东西都有,就是清冷了些。甚至是,靠墙的地方还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本书册,屋子里干干净净的虽然没有什么熏香味道,很清新。
想来,他现在的父亲对这个亲子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再加上他又是长子,总是有些特别的。只不过,再深的感情都敌不过恐惧,何云峥扯扯嘴角,轻轻的笑了一声。
京城里面有不少人都知道,大约是十年之前新科状元新婚妻子过门的第三天,一个包裹着锦缎的孩子在大雪天被人放到了府门口。有人猜测是什么人用这等手段来找这状元郎的麻烦,也有人说是哪家养不活孩子看状元郎面善就把孩子送到了家门口,更有人说这状元郎曾经和那个女人春风一度留了孩子……不过最后一种传言不管怎样都没兴起来。
何家在江南虽然称不上是富甲一方,经商人之中也算是中上,传说何致孝在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连一个通房都没有,每天专心学习,更是曾立志如果不能金榜题名就不会让儿女私情磋磨心志。怎么会和哪个女人春风一度?但这听起来最不靠谱的第三种猜测才是最接近事实的,何云峥确实是谦谦君子一夜情的产物,不过对象不是人类,而是狐女。
景明二十五年冬,何致孝与同乡友人一起上京赶考,逢大雪,遇劫匪。几人分开逃亡,不幸的是何致孝被劫匪追上一刀插入后心。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这时一个一身乌发白裘,貌若涵梅的女人在漫天白雪里出现,几个劫匪不知死活的出言调笑,却见女子伸出二指轻轻松松的就掰断了碗口宽的大刀。几个劫匪常年活动在这一带,做这一行的本就相信那些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牛鬼蛇神,不管是这女子是山鬼花妖还是仗义侠女,几个劫匪自知力有不敌就纷纷逃走了。
英雄救美的佳话自古有之,此时二人处境反转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何致孝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后来在这女子的宅院醒来。再听闻自己被这名叫雪若的女子带回来,心知二人大概是有了肌肤之亲,他心里本来就对雪若有倾慕之情,当天就对雪若求亲。雪若见他风度翩翩,眉目清正,也同样心动的答应了。
何致孝把对方当成妻子,见这深山宅院里只有雪若一个妙龄女子和一位管家两个侍女,便破了誓言说等他从京城回来,不管能不能取得功名都会娶雪若为妻。
君子佳人,郎才女貌,雪若温柔大方,单纯可爱,何致孝愈发倾心。雪若从小就在这深山里,见何致孝对她一往情深,又温柔体贴,不以女子身份看轻她,感情也同样渐深。
雪若是狐妖,自然不如凡间女子一般谨守闺训,也没人教过她这些,何致孝对雪若思慕渴求,在他即将离开前一日二人行了周公之礼。雪若以为水□□融之后二人也将同命同心,就敞开心扉将自己的身家和盘托出。
她是在这云妄山中修成人形的狐狸,身边跟着的两个侍女是松树化成,那个管家是一只老松鼠。不等她说完就发现抱着她的手臂慢慢松开了,手指间也是渐渐变凉,何致孝脸上喜怒难辨,一片惨白。不用对方多说,狐女就明白了何致孝的心思,惨笑一声亦不强求。她主动说:“既然郎君对雪若无意,我们就此别过,好歹是一场姻缘,明日妾身就送郎君离去。”
何致孝看着狐女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不是没有愧疚,他当即下床对狐女三叩首,沉声说:“雪若救我一命,致孝今日不仅没有报答姑娘的恩义,还毁了姑娘的清白。”他顿了顿,脸上有一丝青灰,“致孝此举说是恩将仇报也不为过,来日姑娘要有事情能让致孝帮得上忙,就只管来找我。如有那日,不管是天涯海角、身份高低,致孝必当结草衔环。”他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递给雪若,然后说道:“此玉可为信物。”
当当当——又是三个响头,雪若也没有阻止,这本就是他负了她欠了她。
二人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雪若继续在云妄山修行,何致孝为了前程拼搏。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打算将那些日子当成一枕黄粱,到了京中何致孝如愿以偿,不仅金榜题名,几月之后更是与尚书千金结亲,已经可以预料到未来仕途上一路平步青云了。
却不想,大婚几日后,何云峥的襁褓被送到了何家门口。管家将孩子交给了当家主母,而这位新夫人看对没看就将孩子送到了何致孝面前。
襁褓里面还藏着一块锦帕,上面简单的写着雪若遇难,已经身亡,临死前拜托朋友将孩子送到何致孝面前,托他将孩子抚养成人。那块写着字的锦帕是雪若亲手绣制,何致孝还记得自己昔日曾夸赞雪若手巧,现在那上面不仅有着字迹还有着几粒微小的血迹。他低头,看着何云峥的脖颈,小孩子白皙柔软的勃颈上正挂着一块光泽温润的玉,正是他当日交给雪若的那一块。
孩子自然是他的,何致孝这一生最愧对的人就是雪若,他知道雪若是妖邪。心生恐惧的同时也忘不了昔日的恩义缠绵,其实这份恐惧还是次要的,他要位极人臣当然不能娶一个精怪妖邪当妻子。如今雪若身死,这孩子与他血脉相连,自然不能弃之不顾。
经过一个下午的思虑,何云峥被他安置在了府中一个角落的院子里,虽然在吃穿用度上没有任何亏待,甚至在几岁之后还有先生来教他读书识字,但是从来不许任何人与他多言。不论是小时候喂养他的奶娘,还是帮这边收拾浣西的丫鬟小厮,从来都不会与他多说哪怕一句话。何致孝甚至不曾主动来看过他一面,何夫人开始对这个私生子有几分忧心,但过了一段时间,看懂了何致孝的态度也就同样当这个孩子不存在一般了。
本来以为这个孩子就会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从出生到死亡,何致孝不想让他走上仕途之路,甚至从来没在人前承认过这个孩子。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不少人都忘了当年被扔在状元郎门口的襁褓,甚至连何夫人都快忘了这根刺。
何云峥是狐妖之子,身上不仅有人性,也有妖性。他聪明机巧,善于伪装,他把自己伪装成人们想要看到的样子,自己努力学习,按照血脉里隐隐存在的传承偷偷修炼。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妖灵有了人形就有了智慧,虽然看起来与凡人的孩子一样,但他初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记忆了。他期盼着等自己有了能力就离开这一方院子,人们所说的功名利禄他没有期盼,何云峥只想到外面去。
是妖,就不可能如同人类一般,他看得清。不期待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却向往朴实的幸福,修行也好,隐居也罢,总比在这里连一句话都不能多说要好。
却没想到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打乱了他这个计划。
那时,昔日的小状元早已位极人臣,成为了皇帝重用的丞相大人。其嫡子何瑾行与太子年纪相仿,理所当然的成了太子伴读。
一日,太子来何府游玩闲逛,意外遇到了正在院子里看书的何云峥。别人也许不知道何家这么个孩子,他却是从母亲那里听说过的,知道这是丞相大人的孩子,心里就有了逗弄的意思。
何云峥从未出过何府,突然有人肯和他玩,也许是出于妖类天生的占有欲,第一反应就是想把人藏起来。不过,还是压制住了这种**,在两个人玩过一会儿之后,他扮演成一个单纯的好弟弟让对方喜欢他,愿意与他结交。几日之后,他们由此成了朋友,太子赵承平拜托母妃与何家人说让何云峥也来当自己的伴读。
这件事情,听起来不难,但是太子看过何云峥的状况,自然是小心谨慎。就连何云峥自己,也只是把这当成一种试探,料定了不会成功。却没想到,何致孝将选择权交给了何云峥,那是父亲对一次对何云峥说话,也是唯一一次。至今他都能记得对方的语调……
“你如今也不小了,我本来打算等再过两年让你选择是回山里,还是留下来。你的身份……自己大概早就知晓了吧,我不可能让你娶妻生子入仕为官。现在也不差这两年,你是想留在这儿,还是回山上,或者是跟太子走都随你。”顿了顿,他认真的看了自己这个孩子一眼,眼神平静,继续说道:“但有几样你须谨记,这一生你不能娶女人为妻,亦不可入仕为官。今天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我都不阻碍,只是,若是出了何家这道门再也不必回来了,更不要与谁说我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