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此时的于之泓站于龙案一侧,抢了安如远手里的墨研磨开来。
“皇上,请恕臣直言。”
沈风逸半抬了眼帘,懒懒地瞟了于之泓一眼:“你有哪次是不直言的吗?”
于之泓丝毫没有半分窘迫之色,淡然无比道:“臣探过御林军在册人数以及校场人数,发现……即便宋瑞领走了两万御林军,可在京的御林军总数并未见少啊!”
沈风逸搁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的作品:“于之泓,你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监视朕!”
沈风逸说的话重,可于之泓却丝毫不怯,甚至还能笑得出来:“皇上所言差矣,我这不叫监视,我只是在判断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值不值当。”
“于之泓,你最好先弄清楚,你现在面对的是谁,而你说的又是否是你该说的!别忘了,朕随时可以治你的大不敬!”沈风逸凌厉的眼神一点也没给于之泓造成影响。
“皇上早就知晓在下江湖待得太久,朝廷的规矩,从来不懂。”
沈风逸当然知道于之泓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我就这德性,你们早就知道还照样要我帮忙,现在来治罪,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为何要查朕的御林军?”
知道沈风逸这样作问,已是不再追究,于之泓更是放心大胆地开了口:“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实在是不知道,何以我于之泓就得让人用,却还要被人疑?”
“于之泓!你不要放肆!”
面对沈风逸高了八度的怒吼,于之泓并无半分退缩,那眼里明晃晃地写着:若这般处处防于我,我宁死也不蹚这趟浑水。
沈风逸紧紧盯着于之泓看了很久,最终先放弃了对峙:“十万御林军,从来只是明面上的军队。”
“看来,传言不假,皇家历来都有自己的暗卫。”
沈风逸看着于之泓的眼神更是带了几分不定:“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任谁都不希望被自己的主子怀疑。”
这声“主子”倒是让沈风逸心情舒畅了不少,神色也没刚才那般僵硬:“朕不是怀疑你,而是,有些事情,想说清楚不是一朝一夕,你既决定来蹚这趟浑水,那么早晚都会知晓,朕并没有刻意隐瞒!”
“那我猜,宋瑞带走的两万是明面上的士兵,而皇上动用的暗卫,则是化整为零,分编到各个零碎岗位。毕竟,只要御林军的统领不说,谁有会真正去计算在京的御林军是八万还是十万?”
“正是。”
“可皇上别忘了,御林军的操练装备、粮草配给,那是板上钉钉的,只要谁有心留意一下,定然会发现八万人的消耗丝毫未比十万人时有所减少!”
沈风逸眼露得意之色:“于之泓,难道朕的暗卫平日是没有配给的吗?何须要挪用户部拨给八万御林军的配给?”
“臣只是觉得,这两万人马的偷龙转凤,实在是个太大的变数!”
“朕又何尝不知?可是眼下,朕手里能动用的人马只有这么多,既要给宋瑞派遣,又要防后防空虚,要知道,倘若真就只剩八万,朕手里的兵马,也就等同于一个藩王罢了!”
于之泓看着沈风逸略显暗淡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如同从天外横插一杠般叹了一句:“我就说嘛!宋瑞那笨脑袋瓜子,小时候一根筋,长大还是一根筋!”
沈风逸皱眉,眼带不解地看向于之泓:怎么说得好好的,骂上宋瑞了?
“我要是他,早换个有实力的主子跟着了!哪里会跟一个实力弱到令人匪夷所思的主子,还一跟就是二十年?不是一根筋是什么?”
沈风逸本想替宋瑞辩解,可张了嘴,到底是说不出一句话,于之泓说的又哪里有错?以宋瑞之才,本该大有作为,而不是这么多年,都当着一名可有可无的侍卫,更不是这么多年,跟着自己,在这宫里艰难生存,哪怕自己突破重围坐上了现今的龙椅,可到头来,无非是让他更加忧心思虑。
于之泓看着沈风逸的神情,眸中神色不明:“皇上,微臣近日有闻,太后最近时常招些王公大臣的府上千金入宫陪她解闷,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沈风逸原本还沉浸在对宋瑞的愧疚与心疼中,听得于之泓提到太后,不禁眉头更是拧了起来:“朕亦有所耳闻。只是,太后不是随便招的王公大臣,而是她的本家亲戚,这并不有违宫规,朕亦无从置喙。”
于之泓看了沈风逸一眼,默默在心底同情了宋瑞一把,不急不慢道:“招本家亲戚进宫自是无可厚非,可奇就奇在,太后每次招的都不是不同的姑娘,并且皆是适婚却未出阁的女子!”
沈风逸眼神一沉:“太后莫不是想通过联姻,进一步巩固永安王的势力?”
于之泓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皇上,您莫非忘了?永安王的正妃本就是叶家人,何须再加一人来巩固?”
“那你的意思?”
“皇上,连最小的沈风烨身边亦有妾室,皇上后宫却空无一人,您觉得……”
“你是说,太后是在给朕物色人选?笑话,她恨朕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说至一半,突然醒悟过来,“她这是要借给朕充实后宫,在朕身边安插眼睛了!朕岂会这么蠢听从她的摆布?”
于之泓摇头:“皇上,您自然不会听从她的摆布,让与叶氏有关的女子进入后宫,可是皇上,外人并不知内里曲折,一旦太后挑起此话题,而皇上拒绝,有心人若添油加醋,那就是一个不孝的皇帝拒绝爱子的太后为其寻觅良人的好心!”
沈风逸眉头紧锁,双目怒视:“朕的良人难道不能由朕来决定吗?”
纵使沈风逸怒火中烧,于之泓仍是不咸不淡地再添一句:“任何一个没有后宫亦无继承者的君王,最终都难得臣子拥护!”
此一句,如同当头一棒,直砸得沈风逸站都站不稳,到底是避不开这样的问题,他与宋瑞再怎么装傻,亦逃不开别人将这个话题搬上台面,而面对这样的问题,他又该何去何从?要他放弃宋瑞?他死也做不到!可要他娶其他女子,甚至生下龙子……他不用去猜都知道,宋瑞会先行放弃他,不是恼他而离开,而是怕他难做而离开,离开他的眼前,去戍边去征伐……
他的宋瑞,从来都是有苦自己咽,有难自己背……
思及此,又想到自己初登大宝时,从宋瑞那儿搜到的那封奏折,原来,他早就思虑过这个问题,也早就做了决定。
于之泓看着沈风逸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艰涩地挤出半句:“先皇宾天三年内,宫内不可办喜,如今还不到一年……”
“皇上,这些话,您没有必要讲与微臣听,微臣不过想起一句话:有些事,既然无法避开,与其拖着让别人占了先机,不若自己先行争取主动权!”于之泓说完窥了窥沈风逸的神色,复道,“微臣今日废话太多,先行告退!”
此时的沈风逸哪里还有心情理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于之泓退下,独自坐于龙案后垂眸沉思。
于之泓一出御书房,便被安如远拉倒一旁:“我说于侍卫诶,以前我觉得宋瑞的嘴巴欠把门的,什么都敢说,如今看来,你比他有国之而无不及!你何必在皇上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怕真惹得皇上不痛快了,一刀了结了你?”
“小安子,你也太大惊小怪了!至少在宋瑞回来前,我脖子上的脑袋会安稳地待着!”
“就算你有恃无恐,你也不能这么戳皇上心窝子啊!你没看到皇上刚刚的神情吗?你若真为皇上着想,你忍心让皇上这般吗?”
于之泓眯着眼睛看着黑透的天边:“小安子,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这天下,最不由己的便是最高位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只耳朵听着……很多事,不是不说就可以躲过去的,亦不说不说就会自动不存在的,这就是命!”
小安子被于之泓脸上那闪过的萧索之色弄得一愣一愣的,却还是不甘地反驳道:“天子的命,肯定比其他人都要好!”
于之泓回过头,看了安如远好一阵:“作为皇上身边的首座内臣,你这般心思简单,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说完不再看安如远的表情,踏步离开。
安如远看着于之泓的背影,满腹疑团:走了一个宋瑞,来了一个于之泓,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可至少,宋瑞说话从来笑眯眯的,有趣至极,不像这个于之泓,根本就是阴晴难定!都说天恩难测,依我小安子看来,这于之泓,都快比天子还难测了!
至少,天子有一项特别好猜,那就是一切与宋瑞有关的事情,都是他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