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敞死了。
陈氏听着卞副使嘴里说出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明鸾也在发呆,但她对这个便宜父亲感情不大深,心里的震惊多于伤感,呆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是怎么死的?”
卞副使叹道:“说来不大光彩,这是腊月中旬的事了。他当时奉命押送军粮去安南战前,路过浔州府辖下横州时,与当地驻守的几个武官起了口角。那些人似乎跟冯家有些关系,知道了章三爷的身份,便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据旁人所说,好象把章将军与燕王的关系也牵扯进来了。你们也知道,那时候正有传言说朝廷要向章将军问罪,章三爷大概是被那几个人吓住了,当晚便意欲逃走,只是在爬墙的时候不慎失足,从墙头上掉下来,头磕到了石头上,血流不止,便伤重而亡。”
明鸾睁大了眼,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章敞这个人,原本就是因为贪生怕死,才宁可抛下家中老弱妇孺,牺牲岳家的利益,放弃清闲体面的差事,也要揽下押送军粮的任务,好逃离有危险的德庆,结果在外反而更容易遇到危险,又再次因为贪生怕死而逃跑。他这人真是死都要给家人抹黑!明鸾忍不住问:“他这样算不算是逃兵?会追究责任吗?”
陈氏呆呆地转头望她:“你说什么?”
明鸾对她道:“父亲是领了差事去的,又是军户身份,他要私逃,就是逃兵了。虽说他如今已经……”顿了一顿,“但他没有自首,只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中止了逃亡行为。按照律法,家里人与邻居们都很有可能会受连累的。我们家那个赦令……”她隐诲地看了陈氏一眼,“您是知道的。只怕未必有用。朝廷要是真有心要处置我们,这就是现成的罪名了。”
陈氏眼珠子动了动,渐渐回过神来,看向卞副使。
卞副使忙道:“你们不必担心,浔州卫的一个千户与我相熟,与章百户也有些交情。已然将事情压了下去,对外头只说章三爷是因与那几个武官起了口角。被对方殴打伤重而死的。章百户当时正好奉命去了南宁,听说消息后赶了过来,与浔州卫那千户一并将事情料理了。虽说风声免不了外泄,但至少在官面上,不会叫人拿住了把柄。”
明鸾听出几分不对:“不是说那几个武官都与冯家有关系吗?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了冯将军?而且他们怎会乖乖听话认罪?”
卞副使微微一笑:“这个么,自然有法子的,军令如山,他们若是胆敢违逆,就得军法处置了。”
明鸾心中一跳。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觉得章放与浔州卫那个千户很可能是借此机会除去冯兆东的爪牙,进一步削弱冯兆东对大军的控制力。她觉得有些不大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真能从冯兆东手中夺过西南军权,那还真是一个极有力的筹码。
卞副使回头给带来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便上前将一个白色小瓷坛放在桌面上,又退了下去。
明鸾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果然卞副使接着便道:“章百户还有军务要料理,一时半会儿离不得广西,因此伤心过后,便托了那位千户把弟弟的遗骨送回德庆。说来不巧,那位千户所派的人走水路经过德庆时,正好听说了章将军随燕王起兵之事。更知道了章家已然离开德庆,而知州衙门正乱成一团,要严查章家的赦令是真是假。那人留了个心眼,直接转头上船继续前往广州,找上了我,才把章三爷的遗骨交托过来。”
他抬起双手将那白瓷坛子往前推了一寸:“这就是了,章三爷的遗骨能交回到遗属手中,卞某的责任也算是完成了一半。”
明鸾伸手去接那坛子,双手才握上去,咬咬唇,又松开了:“请问卞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几日,北边陆续有消息传来。”卞副使迟疑了一下,“虽然只是零零碎碎的,但可以猜到燕王一路南下还算顺利,别说沿路的军民了,就算是朝中,也很不太平。燕王奉皇太孙一路南来,四处张帖檄文,尽数今上罪行,条条证据都列得清清楚楚,更有人证,其中甚至有两位先帝宫中旧人,还有几位曾经在藩王府中服侍的老奴,他们都证明今上曾经做过逼父立诏、残害宗室长辈的事。”
明鸾直起了腰:“真的?有人信吗?”
“有。那两位先帝宫中旧人,原也不是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先帝时曾经多次出入勋贵大臣府上传旨的。本来先帝驾崩时,宫中服侍过的旧人都尽数殉葬了,但这两位却在那之前就由先帝亲口开恩放了出去,听说今上听说后,立刻就下令将他们找回来,只是没找着,也不知燕王殿下是从哪里请到了他们。如今他们都说,悼仁太子死后,先帝病重,本来已经准备要立衡王为储了,是今上违令潜入宫中,在病床前逼迫先帝,在已经写好的传位诏书上签字盖印,他得逞以后,先帝病情就急速恶化,临终前命他二人带着先帝的随身玉佩与密令出宫,他们离宫后不到半日,便听说了先帝驾崩的消息。”
明鸾长长吁了口气。先不论这两个先帝旧人所带的玉佩和密令是真是假,有了人证物证,自然会有更多人相信这是事实。至少建文帝篡位的形象已经摆脱不掉了。
卞副使又继续道:“至于那几个藩王府内侍,有两个是湘王府的,一个是齐王府的,还有一个是代王府的。湘王全家*而死,齐王、代王被废为庶人,家眷都拘在京中。湘王府的老奴说,湘王其实并不是*而死,而是有人自称奉天子之命而来,鸠杀湘王,又将他的妻妾儿女捆绑起来,放火烧宫。才造成了惨事;齐王府与代王府的旧奴则说,今上命人悄悄擒住两位王爷的家眷,将他们带回京城拘禁,以此威胁两位王爷进京认罪,两位王爷为保妻儿不得已才应了。檄文传入京城后,今上在朝上大发雷霆。当晚代王与齐王的居所便起火了,虽然只伤了几个人。但两位王爷都吓破了胆,齐向宗正哭诉求饶,宗室皇亲齐齐上书,只是不知道今上会如何处置。”
明鸾冷冷一笑,没有说话。虽然不知道那两场火是谁放的,但肯定不是建文帝,他才没那么傻,白天才发过火,晚上就派人去放火。要杀人,一壶毒酒就够了。可惜别人都不相信他,可见坏事做得多了,就算不是他干的,别人也会认定他是凶手。
陈氏怯怯地问:“那么……现在京城里是不是很危险?今上既然已经发怒,那章家人进京后……“
卞副使道:“章家人本是秘密进京。又不会进京,应该无妨。说来章三奶奶既然已经和女儿团聚了,也差不多该动身北上了。这几日,因北面的消息乱糟糟的,城中也有些混乱,趁着按察使司的人无暇他顾,我尽快送你们出城吧。本来。这寒冬时节,水路多有不便之处,但你们走陆路又会遇上许多关卡,未免风险太多,不如先走水路抵达泉州一带,再改走陆路?泉州客商云集,对外地人查得不严,我已命人准备好两份身份文书,你们带着上路,若有人盘查,也好拿来应付一二。”
明鸾赶紧道:“卞大人,其实我觉得,现在去京城,路程远不说,路上还有可能遇到很多危险。我比较倾向于跟母亲先回她娘家吉安,在那里隐居一段时间,等京城局势平息下来,再去京城。您觉得这样好不好?从广州去吉安,也方便得多。”
卞副使皱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本来是无妨的,但去吉安,一路要经过无数关卡,你们未必能混得过去。再说,朝廷若真要追究章家,陈家也有可能会被卷进去,吉安未必安全,万一叫熟人认出来,向官府告发,岂不是自投罗网?卞某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尽管放心就是。”
明鸾还想再说,却被陈氏按住:“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她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您别见怪。”明鸾见她这么说,只好乖乖闭了嘴。
卞副使很快就走了,大晚上的,他在只有女眷的家里也不大方便。他一走,明鸾便问陈氏:“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咱们自己有船,改装了扮作走亲戚的,照咱们当年南下的路反过来走,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到吉安,比去京城快多了,只需要卞大人送我们出城,别的事都不用他操心,不是两相便宜的事么?!”
陈氏却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瓷坛子不说话,沉默半晌地道:“总要将你父亲和二伯娘送回去……哪怕不去京城,也要将他们送回老家……”
明鸾张张口,盯着那瓷坛子:“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如果当初他没走,还跟家里人在一起,现在早就平安脱险了,我们也不会跟祖父他们分开!”
“这都怨我……”陈氏红了眼圈,“若不是我拦着,不让茂升元为他出力……”
明鸾打断了她的话:“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是他贪生怕死才揽下了送军粮的差事。你能不能少怨自己几句?!”
“鸾儿!”陈氏猛地转过头来,“他是你父亲,你不能这样说!”
“就算他是我生身之父,我也要这样说!”明鸾涨红了脸,“明明知道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全家人都要依仗他,他还要自私地离开。这样的父亲,休想我对他有半分尊敬!”说罢扭头就冲回房去了。
明鸾扑到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生闷气,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满腔的悲愤无法排解出来,塞得她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过去记忆中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有章敞教她读书写字的情形,也有章敞对她破口大骂的情景,她一时想起冯兆南带兵闯入南乡侯府时,章敞挡在她与陈氏前面拦住挥刀的士兵,又一时想起当日她接到家书说章敞抛下家人去了安南军前,还有方才卞副使说他因为害怕,半路上逃跑结果失足摔死……林林总总,挤爆了她的脑袋,她对着被子不停地捶头,才恍然惊觉被面上隐隐沾上了水迹,猛地坐起。
陈氏不知几时走了进来,倚在床边,低声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的父亲,你在我面前倒罢了,往日再不可说今日这样的话。死者为大,就当看在……看在生育之恩的份上,往后别再怪他了。你再怪他,他也……看不到了。”
明鸾一把抹去眼角的泪痕,深呼吸一口气,道:“好吧,我不说了,但我还是那句话。吉安比京城安全,如果担心会被人发现,大不了我们不进吉安城,不去外祖家,只在那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再想办法悄悄联系外祖父和舅舅们。有人照应,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万一陈家真的受了大伯父的连累,我们离得近些,也能知道多点消息,想办法救他们!”
陈氏抿抿唇,道:“若是在今晚之前,我也许就答应你了。可如今我们带着两个人的遗骨,若去了你外祖父家,也太晦气些。况且我已经不是章家妇,于情于理,都不该带着你父亲的遗骨回娘家,你既是章家女,自当与章家人在一处。回头等卞大人送了文书来,告诉我们出发的日子,我们就照他的安排去做。我的儿,你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别给人家添麻烦。”
明鸾张张嘴,又闭上了,转身继续扑到被褥上生闷气。
她终究还是拗不过陈氏的意思,又生出几分侥幸之心,觉得朱翰之既然有把握用假赦令把他们一家救出德庆,想必也有办法在京城护得他们周全,最终还是屈服了。第二日,卞副使就派了亲信家人送身份文书过来,又命那家人护送他们去码头。
明鸾与陈氏带着赵叔赵婶、老松头夫妻,一行六个人,假扮是家里刚死了人的丧家,穿着素色服饰,捧着两个骨灰坛子,低调地上路了。临出发前,陈氏带着人将所有行李都搬上了马车,回头找不到明鸾,便问老松婶:“姑娘在哪里?”
老松婶正要回答,便听得内院传来明鸾的声音:“我在这里呢。”接着她从院门处转出来,顿时让众人眼中一亮。
只见她穿了一身男装麻衣,与先前乡下小子的打扮又有几分不同,显然是个小康人家出身的少年模样,先冲陈氏行了一礼,咧嘴笑道:“小子张晓鸣,见过母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