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冷冷地道:“你急什么?我几时不管你们来着?你大姐夫总不会抛下亲父手足不管,不会抛下糟糠之妻不管,只要他来接我,我自然不会弃你们于不顾。若我会因为一点难处,便把骨肉至亲给抛下,这些年又怎会落得这一身的病?!兄弟,你问这种话,分明是在拿刀子戳我的心哪!”
沈儒平脸上有些讪讪地,杜氏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一转,忙轻轻拍了丈夫一记,向沈氏赔笑道:“大姑奶奶莫恼,你还不知道你兄弟么?他素来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忽然听说了这等大事,不免着慌,说话就没了分寸。正因是在亲姐姐跟前,方才这般直白,若换了是外人,他怎会这般没有顾忌?”
沈儒平被她说得脸上有些下不来,但想到大姐被自己几句话惹恼了,而将来自家能不能离开这清苦之地,还要靠大姐的庇护,忙跟着赔笑说:“是啊是啊,大姐,是我说错话了,您别恼。”
沈氏瞪了他一眼,却有些不悦地对杜氏说:“弟妹,我兄弟虽有些毛病,但待你却是极好的,你怎能这般埋汰他?我不过是一时生气,亲姐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偏你要冒出头来。”
杜氏被噎得差点儿没呛住,干笑几声,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沈儒平瞥了妻子一眼,心想此时还是先安抚大姐要紧,便用极软和的语气问:“大姐,你觉得眼下我们家该怎么办呢?太孙……是真的没了么?会不会是弄错了?”
沈氏闻言,脸色更衰败了几分:“当日吕仲昆说到他打算带太孙沿何路线北上时,你不是就在场听着么?容儿说,章家人原也是不信的,特地向茂升元的马贵问清楚了,确实是从广州驶向北面的船。船队主家是京城李家,相传与冯老太太有亲。你想想,京城姓李的大户人家,有几个是跟冯立省老婆有亲的?还要是惯做洋货生意的,也就只有燕王妃娘家了!那不正好是太孙坐的船么?”
沈儒平听了捶胸顿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任由那姓吕的安排太孙行程。他们久在北平,哪里知道海上的凶险?夏天正是多台风的季节。海上行船最是不安稳了。若是不坐海船,太孙又怎会遭此劫难?!”
杜氏却不甘心:“确信太孙真的在那几条船上么?兴许李家有好几条船,太孙是坐了别的船,不在出事的那几条上呢?”
沈氏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她哽咽着摇摇头:“容儿在院里听得清楚,李家结束了在广州的生意,将所有钱财都换了洋货,装了满满三艘船,打算最后再挣一笔钱。就收手了。我猜想,他们一向在背地里暗助燕王,想必是知道燕王即将起事,因此打算早早脱身呢。他们还特地将在广州的店铺房屋都折价卖给了茂升元,又将其余的船都转了手。哪里还有别的船呢?吕仲昆当日说得明明白白,是要假借商船名义。掩盖太孙行踪,那就一定是那三艘船之一了。”
杜氏仍旧不肯接受现实:“也许是以讹传讹呢?在三千里外发生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或许李家有好几条船北上,没有全部沉没,只是沉了其中三条,又或许太孙没上船,改走别的路了?”
沈氏还是惨白着脸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吕仲昆当日说得明明白白的。无故为何要更改?”
杜氏一窒,咬牙道:“兴许他是想保守秘密,才会临时改道?”
沈氏还是摇头:“没有这个道理。他想保守秘密,本无可厚非,可是瞒谁也不会瞒着太孙呀!若是太孙走到半路,才发现他没按说好的路线走,心里会怎么想?那吕仲昆但凡是个聪明人,为了安太孙的心,便不可能做这种事。而太孙知道了,至少也会告诉我。章家人多嘴杂便罢了,我们却是一向与他亲近的,他瞒着谁也不会瞒我。但太孙在离开那一日,还跟我提起此行要坐海船之事,可见不会改道。”
“那……”杜氏语塞了,继续绞尽脑汁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但她看见沈氏与丈夫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连女儿也含泪对她说:“母亲,您就别再心存妄想了。”顿时恼了起来:“我怎么就心存妄想了?这消息是茂升元的人传来的,茂升元根本就是章家的走狗,兴许是章家近来嫌我们碍眼,才编出个弥天大谎来打击我们呢?!一日未见太孙的尸首,我都不会相信这件事的!”
沈昭容哭道:“母亲,是真的!章家人也不敢相信,还编了个慌话,托马贵去打听详情。可章老爷子已经病倒在床了,章家也是乱成一团,您与父亲方才进门时没瞧见么?他们现在连搭理我们的心情都没有了。若不是真的,又何至于此?”
沈氏无力地对杜氏道:“弟妹,不要说傻话了。太孙也好,吕仲昆也好,胡四海也好,上船时必定是隐姓埋名的,如今他们都已葬身海底,即便你亲身去查,也不可能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再说这些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杜氏哇的一声忽然哭了起来:“那我们家该怎么办?我们容儿又该怎么办?太孙没了,谁救我们出去?容儿还跟他定了订,这事儿沈章李三家都是知道的……”
“吵什么?!”沈儒平有些不耐烦地说,“大姐方才已经说过了,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就算没了太孙,还有大姐夫在呢!至于容儿,她与太孙的婚约本来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又没个凭证,太孙既然死了,婚约自然就不算数了。等日后回去,再给女儿说门好亲就是。”
沈昭容含泪望向父亲,双颊绯红,却是一脸的感动。沈儒平见状,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好闺女,别担心,你是我唯一的骨肉了。我总不能看着你一辈子受苦。”沈昭容忍不住哭了。
然而沈氏却在这时候道:“兄弟,事情哪有这么容易?虽说我有把握你们大姐夫不会把你们抛在德庆不管,但即便日后回到京城,想要给容儿说个好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京城高门大户的闺秀何其多?但好一些的人家想要给自家儿子说亲,先要挑门第。再要挑品行,容貌才学反倒落在最后。容儿虽说样样出挑。可是以我们沈家如今的情形,加上容儿又在流放地过了几年,怕是要被人挑剔礼数教养的。”
杜氏一听就炸了:“我们容儿无论礼数教养都是顶好的,而且还是太子妃的亲侄女儿,连皇太孙都要聘她为正妃,谁还敢挑剔她?!”
沈氏无力地道:“弟妹,太子妃早就没了多年,如今连太孙都……京城的没落世家,谁家没有风光过?如今又怎样?难道你觉得从前的风光至今还能带给沈家世族名门的荣耀不成?还是打算将容儿与太孙曾有婚约之事告诉那些人家?这样更不会有人敢娶容儿了!”
杜氏一窒。转头看看爱女,不服气地摸了摸沈昭容的秀发,嘀咕道:“我们容儿最是出色不过,凭他是谁,凭他家门第儿有多高,只要见过我们容儿。就知道她有多好。”
沈昭容红着脸勉强冲母亲笑了笑,接着又不安地偷偷看了姑母沈氏一眼。
沈儒平倒是听出几分意味来,压低声音问沈氏:“大姐,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细想想吧。也许你们心里会不大高兴,但为了沈家的未来。些许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兄弟,你和弟妹年纪还轻,安哥儿没了,你们还可以再生,只要有子嗣,沈家就还有希望,你说是不是?”
沈儒平眼中一亮,也顾不得杜氏脸色难看,连忙在姐姐床前坐下:“请大姐细说。”
杜氏拉长了脸,她知道自己年纪并不算老,但经过几年清苦生活,她如今容色大大逊于当年,若是沈儒平能重获富贵,为了子嗣,多半会再纳新人,到时候没了娘家的她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这几年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再生一个儿子,可惜完全没有动静,心里早就急了,听到沈氏的话,哪里还能冷静下来?
沈氏却顾不上弟媳妇的心情,郑重对兄弟道:“如今燕王蓄势待发,太孙却没了,你想想,燕王会就此罢休么?”
沈儒平摇摇头:“不可能,照那吕仲昆所言,燕王早已经是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更别说如今他都准备要起事了,一旦叫建文帝知晓,绝不会饶了他!就算没有太孙,他也是停不下来的。只怕……”他顿了顿,冷哼一声,“只怕要便宜了朱文考那小崽子!”
沈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虽说他破了相,但容貌还在,宗室长辈们一见就能认出他来。他是悼仁太子正儿八经的子嗣,既然太孙没了,燕王真要起事,也只能靠他了。”
沈儒平抿抿嘴:“可惜了,从前我们哪里会想到这小崽子也有翻身的一天?得罪得太狠,若真叫他得势,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怕什么?”沈氏冷笑道,“他即便真的被燕王推上那个位置,也仍旧是悼仁太子的庶子,太子妃是他嫡母,我们沈家是他舅家,容儿还是他嫡兄的未婚妻子,他若敢对我们不利,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淹死他!他不但不能报复我们,还要敬着、捧着,好显示他的忠孝仁厚呢!”
她这话一出,杜氏还没反应过来,沈昭容在旁已经脸色一白,眼前发黑了。
倘若真照沈氏的话去做,她这辈子就要终生背负“前皇太孙未婚妻”这个身份,至此不得解脱,别说嫁入好人家了,恐怕连出门见人都不允许!
沈儒平倒是有些迟疑:“仅凭太子妃的脸面,就已经足够了吧?容儿跟太孙的婚约……”
沈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糊涂了?当日太孙许诺不会背弃婚约之时,朱文考可是在场的!即便你们说不算数,他又怎会由得你撒谎?!横竖是摆脱不了的,又为何要瞒着?到时候你只管跟燕王与宗室诸贵人说,容儿是太孙认定的未婚妻子,虽未完婚,却是要终生为他守节的!有了这个身份。无论是朱文考还是众宗室,都不会无视沈家的存在,沈家的清贵门第屹立不倒,还能搏个好名声,日后你再有子嗣,凭着有位身份超然的姐姐。谁还能小瞧了他?!”
沈昭容紧紧抓住床边的小桌边沿,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至于跌倒。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耳边轰鸣,呼吸困难,回想起这四年来的殷勤小心,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沈儒平还在思考沈氏这番话的可行性,杜氏已经率先跳出来了:“沈绰!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不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就不用心疼了?!容儿是你亲侄女,你亲侄女!她是你亲兄弟如今唯一的骨肉了,当年为了你的大计,你亲侄儿安哥儿还在彭泽做着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如今你连容儿都不放过么?!你怎么说得出口?!她今年还不满十五周岁呢,你就要她一辈子守望门寡?你怎么不自个儿守去?!”
骂完了,杜氏拉起女儿就要往外走:“咱们回去,别理她!她丈夫儿女一个没少,自然可以说风凉话!”
沈儒平连忙上前拦下她们母女:“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即便大姐的主意你不同意。也犯不着翻脸啊!”
杜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沈昭容觉得身上更冷了,沈儒平则返回沈氏床边道:“大姐,不是弟弟不信你,实在是……风险太大了。弟弟这几年身子折损得厉害,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有子嗣,若是生不出来。容儿便是我仅剩的骨肉,要她为了个虚名儿葬送终生,就怕最终得不偿失啊!”
沈氏垂下眼帘道:“你们若觉得我的主意不好,也不必马上做决定,大可以等你们姐夫派人来接时再考虑。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为了沈家的将来着想。兄弟,你这几年身子亏得厉害些,只要好生养上几年,未必就没有再生子嗣的机会,而且若是可以,最好是嫡子,只有嫡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借他姐姐的光。”她抬头看向杜氏,“弟妹,我知道你此时心里必定怨我,只是你细想想,若是没有得力的娘家,没有兄弟扶持,容儿即便是攀上了好亲事,日后在婆家也是要立足不稳的,那时她又能如何?还不如顶着太孙未亡人的身份,一辈子锦衣玉食,也没人敢去欺侮她。若是怕将来无人送终,宗室中有的是孩子,过继一两个就是了,能做太孙的儿子,承兴帝的曾孙,有的是人挤破了头来争。而容儿有了能干的同胞亲兄弟,姐弟俩相互扶持,彼此有了照应不说,沈家也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弟妹,你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杜氏的脸色缓和了几分,沈氏这是暗示,沈家的子嗣还是要从她肚子里出来,她地位不变,女儿的未来也有了依仗,虽说还是要守寡,但有名份有地位有富贵还有子嗣,似乎也不是那么差。
沈儒平则直接露出了喜色:“大姐,你这主意还真不错。只要我有了儿子,还怕沈家没有再兴盛的那天么?”不过他又悄悄看了老婆一眼,看着她干瘪的身材,略带凌乱的头发,瘦尖的下巴,黝黑的皮肤,又觉得有些倒胃口,心想:大姐只说最好是嫡子,但这婆娘要是能生,这几年早就生了,将来恐怕也只能另行纳个好生养的妾,只要是记在正室名下,不也跟嫡子无异么?
他悄悄凑近了沈氏:“大姐,你弟媳妇的身子亏损得厉害……”顿了顿,“要是大姐夫派人来接咱们,请医施药什么的,还要你多多费心……”他使了个眼色。
沈氏是他同胞亲姐,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会猜不出他的想法?直接瞪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道:“这是自然,都是自家人,我还能不为沈家的子嗣着想么?”
沈儒平心领神会,心里正要高兴,却又忽然想到,大姐在婆家同样是立足不稳,就算大姐夫章敬会看在她面上,把自己一家带离德庆,却未必会为了自己的前程与家人对立,那大姐的这番盘算是否能得到姐夫支持呢?在孩子未长成之前,少了大姐夫这门有力的亲戚,仅靠女儿一人,沈家也难出头呀!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有些埋怨大姐:若不是当年她执意与自家同行,不肯与婆家人会合,又怎会与婆家交恶?若是大姐夫碍于其父之命,要休了大姐,或是送她到别院静养,那又该怎么办?沈儒平实在烦恼得紧,想着如果真到那一日,他也只能以大姐夫马首是瞻了。
而杜氏则在听了沈家姐弟那几句话以后,再次恼火起来。她跟沈儒平夫妻多年,同样了解他的性情,只看这姐弟俩的眼神交流,就知道他们想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很想再次发火,却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却是女儿昭容。
沈昭容双眼含泪望着她,满脸哀求之色,杜氏张张嘴,又心软起来:这可怜的女儿啊,叫她怎么忍心?
她没有瞧见,沈昭容衣袖下的双手,正紧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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