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之津津有味地看着街角的卖艺人表演,双手抓着个葱油饼大大地咬了一口,芝麻、葱碎与粉皮顿时掉了一地。
明鸾嫌弃地睨着他:“脏不脏啊?你就不能好好吃?那些表演有什么好看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朱翰之匆匆转过眼珠子瞥她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嚼着饼的嘴含糊不清地说:“很……有意思……”等到他终于把那口饼吞下去了,口齿才变得清楚些:“以前从京城流亡去北平的时候,我遇到过这样的街头卖艺,但那时我又饥又渴,心里还茫然不知所措,哪里有心情停下来细看?如今大事都办完了,我心已安定了,还不趁着没人管,多轻松轻松么?”
明鸾撇撇嘴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走近了去看,看得清楚些,也好给那些辛苦卖力表演的人几个铜子,叫他们有口饭吃。象你这样,隔得远远地白看,人家都要亏死了!”
朱翰之回头冲她笑笑:“你知道的,我兜里没钱。”明鸾翻了个白眼。
是啊,这个人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他穿着太孙朱文至留下来的衣服,戴着朱文至留下来的斗笠,学习朱文至走路的姿势,还不满足,非要让明鸾悄悄替他在好好的细布衣裳上缝两个补丁,说是这样才显得他是个乡下穷苦人家的男孩子。
从走下象牙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着每一个遇见的人傻笑,让他们看他脸上的疤和麻点,如果有人质疑沈家子不仅仅是个麻子脸么?他就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麻子,我不是麻子……”于是大家就都了解了,沈家的儿子不是病后成了傻子和麻子脸,而是病后成了傻子和麻子脸,又因为成了傻子不知危险,前不久刚刚把自家厨房烧了。所以在脸上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疤。大家都在叹息:可怜的孩子,连父母亲妹都嫌弃他,只有舅舅愿意将他带在身边抚养,可是他舅舅却被调离了这个辖区,而他因为有个流放犯的父亲,不得不留下来。以前还能闲着不干活,现在不行了。没人照应他,所有事他都要自己干,所以才会把脸给烧坏了,也幸好他受了这样的伤,所以章家那些好心的亲戚还愿意看顾他几分……
明鸾觉得自己都快要呕死了!她早该想到的,这家伙绝对不会乖乖顶替沈家子的角色,象朱文至那样继续躲在山上隐居,他选择了出现在外人面前,尽责地扮演着痴呆少年的角色。果然是古代版的奥斯卡影帝吗?忠厚老实的孝顺少年、狡猾的小混混、被嫡母陷害后艰难逃出生天的悲情皇孙、深明大义不惜牺牲自己的好弟弟。现在又是天花后遗症的痴呆儿,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演的?
由于扮演的是个傻子,所以朱翰之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路上,想干嘛就干嘛,没人敢欺负他,因为傻子会骂人。会打人,打起人来还很有力气,就算告到官府,官府也不会受理的,欺负一个公认的傻子本就不占理不是吗?本来他一个寻常军户子弟,连军余的身份都没有,卫所里随便一个人就能支使他去干活的。但现在没人会对他开口——谁会让个傻子去干活?于是他在千户所晃了一圈就出来了,然后光明正大地逛街,跟街上遇到的小孩子玩游戏,买东西吃。他不付钱,不过跟着的人会帮他付的,这个不幸的跟班就是章家三姑娘、我们的女主人公明鸾。
城里的人都只是围观看笑话,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傻子除了呵呵傻笑、被人欺到头上时会骂人打人以外,路走得很稳当,说话从不结巴,也不会跟路人胡闹,不好吃的东西绝不会碰,吃东西的时候也绝不会弄得满脸狼狈,而且从不会拿起一样东西就走。他每买一样东西,都会回头看跟班一眼,接着后者就会付钱。他买的东西都不贵,一个钱,两个钱……五个钱,每天的消费都刚好压在四十文钱这条线以下。
明鸾深深地怀疑,这么有规有矩的“傻子”,怎么就没人看穿他的真面目呢?她奉祖父之命,陪他进城玩三回了!她还有很多正事要做呢,哪里有空陪他天天到处去玩?可她一抱怨,朱翰之便呵呵冲她傻笑,瞬间从思维正常的腹黑少年转变成了痴呆儿,她都快抓狂了,但又不能对着他狂吼。路人会看不过眼的,会来劝她:“小姑娘,他是个傻子,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回到家,祖父、伯父和父亲还会跟她说:“那位殿下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日子,你就多忍一忍吧,家里的事不必操心。”
她还能说什么?她甚至在怀疑,这人是不是前世跟她有仇,专门来报复她的?!
又逛了半天,明鸾瞧着太阳已经升上头顶了,路面热得可以烫熟生鸡蛋,行人都争相寻阴凉之处避暑,朱翰之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大路上,终于忍不住对他开口:“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前面那条街我们不是来过两回了吗?有意思的地方你早就逛过了,你不饿吗?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都快热死了!”
朱翰之吊儿郎当地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道:“我不饿,你要想吃东西,就随便买个包子好了。”
明鸾咬咬牙:“我可以随便买个包子充饥,但你也该歇了歇了吧?就算你肚子早就饱了,这太阳也够晒的,而且你走了半天路,就不觉得累?”
朱翰之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不累啊,这点路算什么?我更远的路都走过呢。三表妹,你这样太娇弱了,不好。”
明鸾顿时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她握了握拳,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才睁开双眼挤出一个微笑:“我说,沈表哥啊——”朱翰之打了个冷战,轻咳一声:“不必这样多礼,有话直说好了。”明鸾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不是一直担心那个姓郭的人会来吗?吕先生可是说过,你最好躲着些,别跟他撞上的。你就不怕他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前方任何一个路口?”
朱翰之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那个人啊,我知道,他已经来了,不过前两天离开了德庆城。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不必担心。”
明鸾一怔。顾不得生气了,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在?”想了想,更惊讶了:“你有消息来源吗?是谁?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在这里!”
朱翰之笑笑:“吕先生为人素来谨慎,你以为他真会把我一个人独自留下来,却不留任何后手么?我再聪明能干,终究只是个少年,在此地除了章家,便别无依靠,身份上又是卑微的军户子弟。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要欺负我,万一章家救援不及,我出了什么事,他可是要负责任的,毕竟是他答应让我独自留下来。既然好不容易挣下了接回太孙的大功劳,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小疏忽便让自己陷入麻烦之中。”
明鸾忙凑近了问:“可是之前不是只有你和吕先生两个人过来吗?当时为了找太孙的行踪。你们可是亲自监视我们家和沈家的!”否则堂堂广安王也不至于亲自跟踪她上山了。
朱翰之朝她眨眨眼:“他们才走了五天,广州的人手就过来了。人不多,但足够我使唤,只是打听消息而已。郭钊又不曾隐藏行踪,这事儿并不难。”
明鸾恍然大悟,但又正色劝他:“这些人是过来保护你的吧?就算你有事差他们去做,也应该留下一两个在身边。好以防万一。不然,如果真象吕先生害怕的那样,有人不长眼地来欺负你,比如前儿那个以为你真是傻子就来玩弄你的家伙,也有人可以护着你啊!”顿了顿,便学着他先前的语气道:“你再聪明能干,终究只是个少年,我虽懂一点浅显的拳脚,那也只是懂一点而已,万一遇上我们对付不了的人,逃又逃不掉,那不是自找苦吃吗?有人跟着会安全很多。”
朱翰之望望天,又再转头望望她:“你是在担心我吗?”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我真感动,三表妹,其实你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却还是很关心我的。”
明鸾怔了怔,随即心底的怒火便噌噌噌地冒起来了:“谁关心你啊?!你个混蛋傻子!我是怕你胡闹,会连累我而已!”
朱翰之又恢复成一脸懵懂无辜的表情,呆呆地说:“表妹表妹,不要生气……”
明鸾望了望四周,压根儿就没几个路人,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里没有观众,你就别装了!”
朱翰之嘻嘻一笑,脚下转了个方向继续走着。明鸾欲哭无泪,想要丢下他走人,又不敢,只得忍气跟在他身后,也没留意他往哪里走,心里只是想着:随便吧,随便他爱去哪去哪,反正人人都纵着他,到了时间他自然会回去了……
结果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一时没留意,便一头撞到了他背上,鼻子疼得不行,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忙捂着鼻子叫道:“你干嘛啊?!”
朱翰之莫名其妙地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不是想来这里么?”
明鸾抬头一看,却是茂升元的德庆分号,马贵正站在店铺门口一脸好奇地望过来:“鸾姑娘,你怎么来了?正好,快吃午饭了,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明鸾忽然有一种失意体前屈的冲动。
马贵准备的午饭很简单,但味道干净清爽,让人胃口大开。朱翰之吃得津津有味,还多要了半碗饭。明鸾心中暗暗诋毁他是个饭桶,眼角却瞥见马贵在门口悄悄给自己使眼色,便匆匆扒完饭出去了:“什么事?”
马贵瞧了瞧屋里的朱翰之,小声问:“鸾姑娘,那个……是你们家那亲戚……沈家的儿子?我怎么瞧着好象跟上回见的不大一样?虽然看起来很像……”
明鸾心中郁闷,这种连自己人都要瞒骗的感觉真糟糕,不过她还没有失去理智:“不小心弄出一场小火灾,脸上留了伤疤,病了一场,人就瘦了,所以多少有些不同。你别理他,他是傻子。”
马贵理解地点点头:“明白了。听说他先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傻了,虽然能听懂别人的话,但是没法说理。”
明鸾郑重点点头:“是啊,真是没法说理,我常常被他气得半死。可又不能跟他计较,真是……”咬咬牙。决定将他暂时抛开,便问马贵:“最近吉安可有信儿来?周掌柜有没有过来的打算呀?你们这儿的生意怎么样?”
马贵笑道:“吉安还没有信来,但依照惯例,端午后应该会有一船杂货过来,说不得会捎上封信。周掌柜如今年纪大了,轻易不挪动,未必会来呢。不过我们这儿的生意挺好,除了收购贡柑、药草、竹编与蜡染布以外,也在城里开了两处铺子。进项都还过得去。鸾姑娘,你先前给我们引介的瑶家蜡染绸,听说在江南卖得不错,最近甚至有一些贩到京城去了。这蜡染的丝绸,可比棉布要吃香多了,我叔叔叫我多进些货呢。姑娘认得的瑶民多。不知能不能帮我问一问,看他们是否愿意多染一些?只要染得好,不管有多少货,我们商号全包了。”
明鸾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你放心,既然丝绸比布吃香,那就让他们都染丝绸得了!只不过丝绸料子贵,成本也高。你们若是能解决丝绸来源,那就更好办了!”
马贵忙打了包票:“这有何难?我们商号在城里开的铺子,就有一家是卖绸缎的。”他给了个对牌做信物,让瑶民自行去领绸子,又命人取了一包银子来,说是定钱。明鸾数了数,居然有十两,是一百匹蜡染绸的定金。她仔细一想,如果茂升元包了最昂贵的一种材料,订一百匹蜡染绸,还能有十两定金,也不算小气了,等货物交割完,盘月月她们就能大赚一笔,居然比她家养半年鸭子还挣得多……
明鸾小心将钱收好,回头看朱翰之已经吃完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看,便朝他做了个鬼脸,转头冲马贵笑道:“多谢你了马大哥,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天天都督促着月月她们,要认认真真地染好这批料子。”
“鸾姑娘办事,小的还不放心么?”马贵笑道,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柳大人那边来过口信,说姑娘什么时候得空,就请过去他家里坐坐,柳大人有事寻姑娘呢。”
明鸾疑惑:“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我自打过完年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听说他如今忙得很。”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听柳大人的口风,似乎也不是特别急。姑娘什么时候得了空再过去也行。”
明鸾想了想,她是个藏不下心事的人,想要做什么,立时就要做,如果不是带着个大麻烦,只怕今天就去了。可是……她又看了朱翰之那边一眼,有些泄气地道:“今天是不行了,赶明儿我再找时间吧。你能帮着打听一下是什么事吗?如果是要紧的,我也不至于耽搁太久。”
马贵摸了摸头:“这种事我哪里知道啊?要不……左老四如今就在同知衙门当差,姑娘上他那儿打听打听去?正好,你也有日子没见小泉哥他们了吧?”
明鸾想想也是,便笑道:“行,我就找时间上他那儿去坐坐。”
马贵还要忙活店里的事,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临行前交待伙计收拾出两个干净的房间给明鸾与朱翰之休息。明鸾便问朱翰之:“走了半天路,又吃了饭,困不困?要不你在这儿小睡一会儿,等歇过了再走?你也别老在城里逛了,趁天早赶紧回去吧,该玩的都玩过了,别叫家里人担心。”
朱翰之挑挑眉:“你是想趁我午睡的时候溜出去找人么?”
明鸾知道这种事很难瞒得过他,便没好气地说:“本地州同大人要找我,怎的?不行啊?我不能去吗?”
朱翰之笑笑,眯了眯眼:“你不是找州同大人去的吧?我怎么听着……你是找一个小泉哥去的?”
明鸾瞪他道:“那是为了打听柳大人找我的用意,才找人打听一下消息罢了。你既然听见了,也应该知道吧?小泉哥的舅舅在同知衙门当差,天天都能见到柳同知,说不定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
朱翰之凑近了她问:“所谓的小泉哥……是不是崔柏泉?他是崔万山的小儿子,你好象跟他交情不错啊……”
明鸾睨着他:“那又怎么样?崔统领其实也不是什么背叛者,只不过是被越王用假圣旨骗了,事后又被当今那位砍了头,只是个可怜人而已。小泉哥当年也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要怪也怪不到他身上。这三年多的时间,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难道我还不能跟他交朋友吗?”
“交朋友吗?”朱翰之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当然可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想去见一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