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规模不小,许多民房都顺着山势修建。
和其他地方的房屋有所不同,这湖边的渔村没有多少宽阔的院子。
他们的小院,连原来柳家前院的一半也不到。
但房屋却非常有特色,尤其临近水边的地方,有好些还是两层的吊脚楼。
这个名叫南湾里的小渔村中,半数是农民,半数是渔民。
农民的田地都在村子南面的山坳平地,他们种植水稻、豆类、还有蔬菜。
渔民则多以捕鱼为生,偶尔也种些菜蔬。
渔村里一样能见着有些人家养了鸡鸭。
今天,狭窄的里巷路边,卖鱼卖螺的多,许多渔夫的小摊位上还卖青白色的小虾。
柳奕一路看来,遇到一些卖菜的,还有卖荸荠和莲蓬的,卖水果的却比较少。
不晓得销路如何,柳家人拿出来的水果不多,只朝一个大箩筐上放一个大簸箕,每样果子都堆上一点。
趁着芳娘摆放水果的功夫,柳全另从驴车上搬下木桶竹筐小木盆等一应物件,柳奕便开始卖豆腐脑。
一切准备停当,依旧只留柳奕与芳娘撑着摊子。粘了些许假胡须的柳全戴着斗笠,自背着竹篓四处转看去了。
过得一时,芳娘刚开了张,先卖出些少水果,柳全也从村子西头回来。
他将柳奕扯过一旁,笑道,这渔村里似乎已有一处豆甫摊,卖的是寻常的卤水豆腐。
此时已经日出透亮,来这里赶集的农人们益发多起来,里巷间有些人挤人的热闹。
既然本地人已有认熟的豆腐摊,柳奕只能想想法子,叫人先尝后买。
依旧是自己的买卖自己吆喝,柳奕粗着嗓子招呼路人快来买豆腐。
每有路过问起的,他们便拿出一只竹筒削成的小杯子,只给小半勺豆腐脑,浇上她家自配的佐料,请人家尝尝鲜。
一时间,引来了一圈赶集的人,都来她家的小摊看热闹。
大多数乡民只是围观瞧个新鲜,因为在他们这里,无论是农户还是商人,做买卖都没有柳家人这样做的。
卖豆甫还能“试吃”?简直闻所未闻。
占便宜白吃白喝的,反倒比正经买豆腐的人还要多,芳娘蹲在一旁洗刷都有些忙不过来。
柳奕知道自己现在是赔本赚吆喝,不甚划算。
她家根本不会在此地久留,又不开豆甫坊,也不图能挣多少钱,纯属过过做小买卖的干瘾而已,很犯不着这么费力不讨好。
不过,待围观的人众免费尝过了滋味,又听说没有碗盆可以用竹筒带走,渐渐地,也便有人上来问价了。
柳奕已在背地里与柳全商议好,按这里豆腐摊的价格,一斤豆腐脑换两斤半的豆子,稍微贵上两分,也不至于招人厌恶。
其余不用菽豆换的,他们也欢迎拿别的东西交换。
很快,柳家人便发现,这渔村里,以物易物的情况更加普遍。不仅可用粮食做交换的媒介,还用其他可换的一切东西,只要买卖双方都觉值当便可。
这水平……比山外还要原始啊。
柳奕换得了许多小鱼干,一串干鱼通常有十小条,根据鱼的大小,能当三升或半斗粮食。
而且这里的鱼干不是腌鱼,就只是成串的普通干鱼,几乎没用盐腌制过,单纯将剖开的小鱼晒干了而已。
还有一点,他们这里的稻米比在山外便宜,换别的东西也很划算。
就连芳娘也对柳奕暗道,这里的渔村,很有些与外界隔绝了贸易、遗世独立的感觉。
快到晌午,柳家的豆腐花卖去了多半桶,没有柳奕想象中好卖,又比芳娘预期的稍微好一点。
水果则卖出了大多数,剩下一些,都是被挑捏得不太好看的了。
柳奕有些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人多手杂,她也没法子。
不过,借此机会,她们也了解了风土人情,又换得了一些本地的土产,并不算亏本。
快到午间,村巷中的人流慢慢散去,柳奕正和阿娘商量着要不要收摊,忽而,有一个小人儿站在她们的木桶担子面前,哇哇大哭。
“啊耶,个是谁家孩子,你却哭甚?”芳娘最见不得小孩哭闹,蹲下身去与他柔声说话。
那孩子,应是个男孩儿,扎一对冲天小辫,脖颈间戴着一只五彩绳坠的锦囊,眉心处还点着一组红印,五个小点儿,恰似梅花。
柳奕盯着那小孩儿看了一会儿,稀奇他的打扮。
方才,在路过街巷的其他孩子额上,她也见过类似的小红点儿。
这与别处的风俗很有些不同,正不知是什么意味。
此时凑近了看,加上这个娃儿的发型,柳奕更觉得他像红孩儿一样,还挺可爱的。
小孩儿吚吚呜呜说了两句话,柳奕和芳娘皆没听懂。
柳氏只好耐心再问他一遍,那四五岁大的小童子又抽抽泣泣吚呜了两声。
柳奕才大约听出来,她家给人试吃的豆花里头姜汁蒜味稍微浓重,对于这拖着鼻涕的小孩儿来说,过分辛辣不堪入口——小娃儿其实很想吃,尝试了几次都被辣得不行。
柳奕想起,之前也有人嫌弃她朝豆花里头加了佐料,反觉不够鲜甜,遂提出只买豆腐脑而不要任何调味品——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甜咸之争?
哈哈哈哈哈,“恁且莫哭。”柳奕笑着一把将拖着鼻涕的小孩儿招到一旁,给了他一只洗净的空竹杯,重新添上一勺嫩白的新鲜豆腐花。
泷池湖水点成的水豆腐,有着豆子原本的清甜,柳奕又一想,暗朝大箩筐里拿出一只竹水筲,化开了一些饴糖水,给他的豆花里也浇上两勺。
“喏,你再尝尝罢。”
小孩儿稀里哗啦吃得飞快,一点豆腐花很快便被吸溜下了肚。
那孩子意犹未尽,吧咂吧咂嘴,用舌头舔了又舔。
柳奕看着他舔过嘴角再舔舔杯子,末了,恁小孩儿把手一伸,举着空空的竹筒杯子抬眼望着她。
“还要?”
那孩子点点头。
柳奕呵呵一笑,“却是没了。”
“吃罢了俺家得豆甫花,你还快些归家的好。”今天赶集的人多,不晓得他家大人又在哪里,柳奕摸摸孩子头顶的小鬏鬏,“恐走失了时,再找不回家耶。”
小孩儿听了话说,转头就跑了。
不一会儿,背着背篓的柳全又逛罢了村子的东头,便转回头来和她们一起收摊。
“今儿个还是八月十四。”柳全先从背篓中拿出褡裢,摸出一样自己方才买回的东西,对芳娘道,“也好给咱家小……儿子,过过节了。”
“过得甚节?”芳娘不明所以,接过柳全递来的一只连着五彩丝线的小布囊。
“自然还是中秋节啊!”
柳全笑着解释,在这周边的民俗,每到八月十四日,人们就要给小孩儿的额头间点上朱砂。
这项习俗,俗称“点朱”,又叫“天灸”,据说,可以辟除疾疫。
这里的妇人们,还会用色彩鲜亮的布料,做成祈求儿孙双眼清明的小布袋,朝里头装上些许药材,又称为眼明囊。
“我说呢……”芳娘点点头。
先时,她们已注意到了,这村子里的小孩儿,额头间都有一三五个不等的小红点点。
有些小娃儿,还和方才那孩子一样,佩戴着彩色小锦囊。
“快来,叫你娘给你也点上朱砂。”柳全笑着招呼女儿,“耳聪目明,无病无灾。”
“不要。”柳奕捂住脑门,连忙摇头。
这习俗,叫柳奕想起了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她小时候,每过六一儿童节,都喜欢让妈妈在她眉心点个口红印。
最后……不都变成了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了么?
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儿。
“人家这里的风俗原是如此,点了朱砂,还可以祛除毒虫——不就和端午节挂香囊一个意思么?”
柳全又乐呵呵地摸出一只极小的木头匣子,四四方方,只得柳奕的巴掌心那么大,“这朱砂贵着呢,你爹买都买了,快来点上。”
柳奕连连摇头,还想挣扎一番,又一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衣裳……算了,人家这里的小子都点上了“美人痣”,她不点,未免不够入乡随俗。
“你看这小玩意儿做得多可爱,”芳娘笑着就要给她戴上祈求明目的锦囊,柳奕连忙叫道,“别挂脖子上!”
她娘顺就手把五彩线绑在了她的手腕间。
柳奕认命地闭眼不动,方叫阿娘拿了一支箸,沾着朱砂朝她眉心处戳上了红点。
“可有豆甫卖来?”
才点罢朱砂,柳家的小摊儿前走来一个人,吆喝着叫快给他盛豆腐脑。
柳奕先闻到一股臭幽菽般的奇怪气味,继而才看见木桶跟前正站着一个……乞人。
那人原穿着一身广袖长袍,只是此时已经又黑又脏,叫她看不出那衣衫的本来面目。
不仅衣服看不清本色,柳奕觉着,那人的五官眉眼也很看不清楚——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脏成这样,黑得发光的面皮上,全然找不到一寸肉色,比她前前后后见过的所有流民都更脏得离谱。
那人的手里杵着一根细长竹棍,上头拴着一条脏兮兮的布袋子,在他背后背着一只同样脏污的葫芦,腰间充作衣带的草绳中还倒插着一柄漆黑的器物。
柳家人尴尬地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那张黑漆麻乌的脸上至少还有一半的胡须遮盖了一部分面部轮廓。
柳奕很有问他一句话的冲动,遂低声对芳娘道,“这是污衣派的长老啊……”
也不知那人是否听见了她的小声嘀咕,他站在木桶跟前,极有耐心地笑道,“听闻得本处在布施,”还是豆腐脑,“可还有时,请赐俺——”
柳全看看木桶,便给那人盛了一碗水豆腐。
“多谢。”那人吃完一碗,意犹未尽,还不肯走。
柳奕想想,那碗肯定不能要了,便又给那乞人盛了一大碗。
等那人吃完,他们的东西也都已装上了驴车。
“哎哟!不想竟还有果子卖……”那个人又道。
柳全蹙着眉头,大手一捧,捧出一堆枣来,叫那人用衣衫兜住,柳奕遂拿了两个梨抛在他衣襟里。
那乞人用衣衫接了果子,哈哈一笑,“无以为谢,待俺为小郎君卜算一卦。”说着,就要翻手拿出什么东西似的。
“不必!”
柳家人赶紧收拾了摊子,驱着驴车离开渔村。
走出村子的时候,柳奕一路都捂着自己的脑门,回头,她得好好照照镜子,看那朱砂痣到底点成什么样儿了。
芳娘笑着看她,“别捂着啊,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点'红点点',多好看。”
“小时候是小时候。”出了渔村,便没多少行人,柳奕撒开了手,她又不是小孩儿。
“您说这东西贵,买成多少钱。”柳奕知道她爹身上带着钱,逛街的时候还背了一点粮食。
这就不得不吐槽以物易物的弊端了,不用钱,出门逛街都不方便。
买什么都得提前想清楚了,还要预备好用什么东西交换。
走哪儿都背着粮袋子,叫柳奕和阿娘自己去逛逛,她才没心情。
“这么一小盒,按重都没有二钱,就值一斗粮食了。”柳全赶着驴车,芳娘母女俩步行,那车上堆着东西,他们一路也走得不快。
“这泷池方圆百十里,连着东边和南边的山里,都是一位什么大人物的封地。尤其东边的深山,有一处朱砂矿,常年有人开采。”
“是以外头的人也不太进来,里头的人也不怎么出去,这儿的好些地方,每年征用民夫去挖两三个月矿。”
“顶徭役吗?”柳奕头一回听说还有这种操作。
“差不多算吧。”柳全道,“山里头的民户都归恁位大人家,不算地方上的——这些事儿咱也不懂,我们还是快些走了的好。”
一家三口儿正行走间,又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两个行人。
日近正午,出了村子继续朝南走的,就只有他们两拨。
柳奕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个背影,一个老头儿,一个比她稍大的姑娘——那姑娘穿着绿色的衣裳、土褐色的裙子,老头儿肩上还蹲着一只小猴儿。
柳家人不好再自说自话,只赶着驴车闷头走路。
那一老一小两个行人,背上各自背着一只大包袱,走路时呼呼带风,比他们可稳健多了。
若不是他们一家有辆车,柳奕自觉是追不上那二人的。
于是他们有意放慢了脚步,又走了一刻钟,渐渐便与那对爷孙拉开了距离。
“方才在集间卖艺,”柳全这时才指了指前头远去的二人道,“那姑娘耍剑,老头儿是耍猴的。”
“还真有卖艺的啊……”柳奕深觉错过了看热闹的机会。
真人实景有木有,不是电视啊有木有。
还有,耍剑的是什么意思?
“怎么,他们卖艺也是被允许的吗?”
“这哪晓得……”柳全在前面驾着车。
他们正转过一道弯,高耸的大山脚下,全都是一片又一片平整稻田。
驴车慢慢行驶在青青黄黄的稻田边上,这些稻谷大约就快成熟了,谷穗已经弯弯地垂下来,看起来沉甸甸的。
被荒草掩住车辙的土路绕着湖边的村庄,一直通向远处的大山。
柳奕估摸着,这山的另一边,大约还是山,连绵起伏,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