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山林间,小路弯弯。
离开静寂的村庄,柳全独自一人推着独轮车行走在荒山野岭中,不时有夜枭怪笑着从林子里飞过。
哼,他家小丫头还说什么半夜赶路,看看这黑灯瞎火的。
阙三再三挽留他住下,临走还让他无论如何打个火把,柳全也没要,这时候又只能摸出把手电筒来照亮。
毕竟夜深了,还是许多野兽出没的时候。
这深夜的山野,没有万家灯火,没有过去习以为常的城市灯光,更不要指望指示路标什么的。
除了蛙鸣虫叫,那些影影绰绰的野树林子附近,不时还能听见路旁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飞快蹿过……便是柳全一个大男人也觉瘆得慌。
仿佛随时都可能蹦出个大马猴来有没有,莫名后背发凉紧张有没有!
柳全总结一番,这往后呀,能不走夜路,还是不要走的好。
至于什么摸出辆小单车骑上就走……不是他说,尤其微弱的月光被云影完全遮挡住,这摸黑不见五指的时候,翻到沟里的危险还大得很。
还好他这辈子生得牛高马大,夏日的夜晚又不至于寒冷,柳全只穿着一件薄单衣也走得背冒热汗,独轮车的吱嘎声伴随一路,他还能绷着神经走下去。
从四旦里回白芸里,他没细算过路程,怎么也得净走三个时辰了。
往后还有许多的路要赶,他们一家三口啊……这未来真是任重道远。
柳奕一觉睡醒,在空间里待得也够久了,俗话说得好,这伸头缩头都是那啥,她也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不出去啊。
希望今天的“误差”不要太夸张才好。
回头又去看了看她的鸡鸭鹅,还有她家的大黑驴娘俩,孵化的蚕种没见新动静……再拖下去也没个头了,柳奕四处招呼着二苗。
不管怎么说,这狸仔还是个重要道具,她得把它带回家作证啊。
柳奕找了一大圈,才听见喵呜一声,二苗甩着尾巴慢条斯理从金山上跳了下来。
除了她自己本人而外,它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到处乱跑的家伙,柳奕招呼二苗过来,一把抱起。
“怎么从来就不见大苗有你这么调皮呢?”柳奕伸手撸了撸它的脑门儿,“你们俩到底谁大谁小?”
刚开始发现它们的时候,她也没觉着两只狸猫有这么大的差异。
从身形到外貌,它们俩看起来都差不多,也都一样的活泼可爱,柳奕给它们取名做个区分,实际上,还真不知道它们究竟谁大谁小。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狸仔们的性格差异越来越大,体型也有了显着的不同。
“苗啊苗,往后再也不要乱跑了哦。”她可不是每次都能从奇怪的“异时空”里将它带回来。
二苗究竟是怎么独自穿越的,柳奕没法细想。
她更不想自家爷娘也出现异常,希望这个古怪的“特质”仅限于她们俩吧。
“准备好了没?”柳奕搂着懵懵的狸仔,还有些紧张是怎么回事,“那咱们一起回家吧!”
心里想着出去,柳奕闭上眼睛,但愿不要离家太远,最好是……
她们一起回到了白芸里。
“大苗!”柳奕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件”,居然是她家的肥猫。
正在花椒树下打着瞌睡的胖猫被她一声呼喝,惊醒过来。
怀里的二苗也嗷呜一声挣扎起来,柳奕一时没来得及,被它挣脱开去,落在地上。
骤然见到兄弟的大苗一下来了精神,亏它恁堪称肥硕的身材,一蹦老高,两只狸仔厮打着蹦跳得远了——柳奕抬头看看天色,白芸里的夜幕刚刚降下,天边有一轮弯弯的下弦月。
听见声响的芳娘从前院茅草屋推门出来查看,“你这孩子,转眼的功夫,又上哪去耶?”
看到她家亲娘的反应,柳奕估摸着,这时差确实还不太久,“娘!二苗回来了。”
“是吗?”
还好……不管这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今天暂且躲过一回。
哄着芳娘先去睡下,柳奕却睡不着觉。
刚从空间里一觉睡醒,她现在能睡着才是奇了怪了。
这一次,她得好好研究一下“为什么”……
第二日,柳家的早饭豆汤刚刚煮好,推着小车走了一夜的柳全已赶回白芸里。
又过去小半天的功夫,补觉的柳全还没睡够,白芸里外出服役的民夫们也尽数归家来了。
渠郎先一步回了路家,发现家里空荡荡的,连水罐都收捡得干干净净,只好又去柳家。
这回来的一路上,他们已听闻得白芸里日前的那场大火。
从走进村子,看到里间四处的破败情景,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他家能完好无恙,不用想,也多亏得阿兄一家子费心了。
芳娘叫起了柳全,又拿出许多食材准备叫他们饱餐一顿。
柳全低声嘱咐她,“弄些简单稀软的,有个水饱垫垫底也成,叫孩子回去睡一觉再来好好吃。”
据渠郎所言,因为他们的王上换了人做,今年开挖沟渠的工程也草草完结。
到处的人都顾不得管他们了,只叫民夫们就地解散自行回乡。
这和柳全听来的消息正能相合。
渠郎匆匆喝完两碗豆汤啃下三个蒸饼,便要告辞。
柳全让他顺道带回一篮子干粮和一罐酢菜去,就连凉白开都拎了一竹筒,又叫睡醒了便来家里吃饭,赶不及晚饭时,也好有些东西垫吧垫吧。
至于他家的那些瓶瓶罐罐,和恁几只羊……皆等明天再说。
这一日,柳家人也都没忙着干农活。
王位换了人坐,这和他们原本没多大相干。
唯一能觉“实在”一点的,就是暂停了这一季的徭役。渠郎他们,满打满算,相当于只干了半个月的活计。
可他家也拿粮食捐抵过了,这时候又不可能退回来不是。
另外一个“优惠政策”是减免赋税,至于具体减多少、怎么个免法,还没听见本府的官爷正式宣布政策。
不过柳家人都觉得,现在应该是离开白芸里的不错时机。
柳全向阙三隐晦打听“介绍信”的事,恁还很不好办。
在目前的政策下,农户们想要“迁户口”?轻易是不允许你迁的。
农民,就是基础劳动单位,实打实的提款机。
你迁走一户,那税赋不就少收一份?
且不用说,柳家人还不是从本乡的这一亭迁到那一亭,打算迁出本县本州?那就更不用想。
你家而今迁到别处去了,可就是你家的子子孙孙都在别处纳税了。对于地方官员来说,有什么具体的好处?他又为何要给你行这个方便?
现在的王权下不及县,也就是说无论王法怎么规定,最终执行到地方时,“解释权归地方政府所有”。
地方的官员,譬如一县的县丞,只要每年能够如数征齐了足够的税赋,在大方向上及时响应了“中央的号召”,就算完成了基本任务——其他小事要怎么办,远在天边的王上是不会管的,也管不上。
一县的令丞,即是一县之内的父母官,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他们和那些世代盘踞乡野的豪强“大族”们,才是决定普通农户生死的活阎王。
由于本朝的举察官制,县丞还能由朝廷指派任命,县丞之下的官员小吏,又大多都是从本地豪绅间选拔。
所以相较之下,地方有势力的大族比起“公派”的父母官来,又更加重要一点。
尤其是那些有家族成员在朝中担任重要职务的“世家”、“世族”,那就更比王法还大了。
阙三也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听柳全提到这事,便表示,若是他有朋友不想缴纳沉重的税赋,更不愿意年年服徭役时,他可以介绍另外一条出路——成为某家大户的“荫客”。
到时候,从官方上,也不算得逃亡的黑户,却可以一劳永逸,受到大人们庇佑。
不仅可以种着“主人家”免费提供的田地,还能不用为公家时不常就要指派的任务劳心费神。
他们所要操劳的,仅只是田地间的农活,和一些“主人家”的私事而已。
至于那私事么……肯定比徭役轻省得多了。
若有谁想走这条路子的话,阙三表示,自己还能有点靠谱的门道,“风险小、落户快、童叟无欺”……
柳全并未再往深处打听,更觉恁也未必是啥好路。
依附于别人过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有合法的身份只说得动听而已,变相也相当于没有。
从给遥远的王上纳税,变成了给主人家缴租;由对王上“尽忠”,变成了对主人家的忠心……
说到底还是个佃户的地位,比正经农户的地位还不如。
再说句难听的话,也就是有“独立身份”的奴婢而已。
主人家一朝翻脸,同样打死无论。
人家能够荫庇你全家一世,想要蒙蔽你也同样很简单啊。
和其他的条件比起来,在这一方面,柳全能够和柳奕达成高度的一致——
无论如何,绝不能失去自由。
不管是被捆绑在土地上,还是被捆绑在身份上、性别上……他们,都不愿意。
这大概就是他们一家人和周遭的靖人们,最大的不同了。
“若为自由故,余者皆可抛。”无论这打油诗被怎么改来改去,这种精神潜移默化的影响,确实有些深入灵魂。
平常还不觉得,到了做选择题时,却流露得再自然不过。
所以,就连一直心存侥幸抱有幻想的柳全也很快就下了决定,“去他娘的!跑了再说!”
申请恁正当的“介绍信”要通过亭、乡、县一级一级“审批”,费大劲还不一定给批,等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为免横生枝节,调户口什么的,都可以不考虑了。
逃户就逃户吧!
阙三已向柳全透露,按照正常的规律,也是王法所定,今年秋天,当会又有一次大型的“人口普查”——也就是将每家每户的人口信息,做一次全方位的确认修订,就和他们刚来那年一样。
对,恁不就是“人口普查”么,柳全到这时候才算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来概括这数年一回的“编户齐民”。
只有“普查”清楚了具体的“基层信息”,才好更加有根有据地催征收税不是。
至于柳奕说的秋收之后再走,柳全很担心来不来得及。
因为秋收之后就该说纳赋的话,徭役也紧随而来,这夏季的工程撂下一多半,到秋来总该要赶工完成了吧?
如果他是工程项目的负责人,柳全觉得,他也会这么安排的。
那时候才要逃跑,被严密搜捕的几率应该很大才对。
敢朝征缴“国税”的枪口上撞,还不想方设法抓你个反面典型么。
一路想来,柳全觉着,像这一次的新帝继位,机会就挺不错。
政权交替,总会牵连甚广的吧?新换了“最高领导人”,也当是许多人狠表忠心的时候吧?上面的那些官爷们定然都十分忙碌。
骤然跑了这区区一户,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追缉到他们头上来。
何况白芸里新遭了大难,众所周知,即是跑了也值得同情吧……
“现在这时节,也好赶路。”柳全又道,“天气还暖和,只要避开白天最热的时候,走路也便宜。”
“等天冷了,尤其是冬天,你想走,不还多穿几斤重的衣裳?”柳全看看芳娘,这话主要是对她说的。
芳娘听着柳全父女俩有问有答地说话,一直皱着眉,也没吭声。
走还是不走,他们得赶紧考虑清楚,迅速做个决断了。
“走,当然走。”柳奕考虑都不用,这是她的一贯意见。
“你俩人商议准了,我没啥意见。”芳娘这时候才开口道。
这爷俩,一个跟她过了多半辈子了,一个是她生的。
说到底,其实脾气都一样。
好说话时什么都好,一倔起来就不管不顾,要么自行其是,要么“先斩后奏”……他们能统一口径,再好不过。
芳娘看看恁父女二人,叹口气道,“我就只想到,咱家的驴脾气不甚好,现拉拉碾还成,骑也没人骑过,恐怕未必好使……”
“只这一头驴,咱们有三个人呐,咱家拿啥代步?”
且在这白芸里附近,认得他家的乡人还算多,为免人看着蹊跷,他们也最好白天休息,早晚赶路。
正当借宿就不用想了,和他们一样的农户们,有向邻伍间通传异常的义务。被谁看着觉得奇怪,都有可能泄露行踪。
他家原来预计慢慢采购的大板车也还没个着落。
买了两头驴,正常能用的只有一头;驴车,现去“定制”一辆,只怕又过去小半年了。
“俺娘说得对,咱们也不可能当真一路风餐露宿,这一直走下去,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要是能有个帐篷就更好了。”柳奕又道。
“恁地,把农用车弄一辆来改装一下?”柳全点点头。
以前的货车司机们,可都是随走随歇,四海为家的,找不到住处,就在自己的车上躺一宿。
农用车也是车,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当初,柳全不是还准备拆个坐垫下来给柳奕当床垫么。
“恁最好就这几天,至多半个月,便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一家三口开完了小会,柳奕和柳全皆抄着双手,神色严肃地抿着嘴唇。
要离开了,事情比想象中多,一时半会儿真没有那么容易“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