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的声音十分平稳淡定,甚至带了一些理所应当的味道。
闻听此言,庭间众仙一时都屛住呼吸,这道理似乎……不那么通顺罢?为了照顾到徒弟的心情,就要堂堂仙庭赦免徒弟的娘亲……
那陆瑶已自爆仙丹而死,仙丹一碎,魂飞魄散,怎么赦免?
仙后听到“收他为徒“四字,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终究是便宜了那小子,一眼瞥到夫君眼神闪烁,脸色古怪,像是感慨莫名又像是惊喜交加,不由暗生恚怒,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挤出一丝微笑道:“磐石护法所请自当酌情考虑,可惜那罪仙陆瑶已羞愧自杀,无法救回……”
邓一年失声道:“羞愧自杀?私自下凡不过一点小小过错,有何自愧之处……”
“磐石护法此话欠妥了,私自下凡怎是一点小小过错?“平淡的语声,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严,她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陆瑶品性轻浮,受仙庭赐给百草飞仙丹,一朝登仙得享长生不死,不思回报天恩,却私自下凡婚配,生下后代。若人人都学她这等伤风败俗忘恩负义行径,仙庭威严何存?天道正法何在?”
仙帝在旁咳咳连声,频频摇头,眼神向着妻子乱飘,似是含了恳求她不要再说的意思。
仙后含怒看他一眼,拂袖不理。
她身为仙界之后,是普天之下最有权势和力量的女人。
她手握至尊神印,可以否决所有朝议,可调动整个仙庭的兵力,甚至可以差遣三大上古灵兽、下界凡间四大武帝金仙,各大上古遗族。
整个天下,乃至仙庭,尽在她掌中。
这个老得成渣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为了陆瑶那个下贱女子对她指手画脚?
说到底,九转玄元正功和破煞金刚焰又有什么了不起?终究只是传说罢了。
“真是可笑之极!”
邓一年冷哼一声,缓缓放下双手,昂然挺直身子,白眉倒竖,眼中寒光大作。
高坐堂上帝后二人被这一声冷笑惊住了。
仙后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一道隐隐的白芒从他身周发散开来,似有无穷的杀意喷薄而出。
仙殿之上,众仙渐感身子沉重,胸口烦恶,头顶似有无形之山压下,衣裳颤抖,幔帘垂下,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悍然煞气,夹带着一丝丝血腥之息渐渐弥漫开去,笼罩了整个大殿。
“何谓天恩?赐给长生不死,以失去自由永世为奴作为代价,这也算是恩德?不愿意接受就是忘恩负义伤风败俗?就要以死谢罪?这--是谁定的规矩?”
殿中央那老道不复邋遢窝囊模样,如同一尊可怖的杀神傲立四顾,杀气腾腾,怒气冲冲,冷笑声声,有若洪钟厉雷,震得一殿君臣耳中嗡嗡作响。
“……设立仙庭初衷本是维持各种族秩序,扶持凡人之道,使再卑微的人在天地之间都能有一席之地。因而仙宗才有天道以人为尊的遗训。看看你们这一殿君臣,只把天下当成自己囊中之物,恨不能天下人都做你们的奴才……”
老道怒目扫视一殿君臣,拂袖大喝:“一己私欲,也敢称天道正法,可笑!”
……
……
昆仑城主杜辰,正经灵顶境一品上仙,是仙界最高明的阵法大仙,也是万魔大战后仅存的三百正仙之一。
他最引以为傲的资历,就是曾在一万多年前,在仙宗布设灭魔陷空阵的时候,为仙宗定过阵眼。
仙庭之外的虚空辟邪真界,也是出自杜辰之手。
而覆盖整个昆仑山,护卫昆仑山中不老树、活泉、灵芝草等等异宝的的禁制守护阵,也是出自杜辰之手。
拥有如此不凡资历的杜辰,本应与仙庭其他正仙一般,在蓬莱州或者南溟州分一个仙岛,逍遥度日,但上任仙帝太易看重他在阵法方面的才能,因此特特遣他来这昆仑城做了城主。
杜辰觉得自己很倒霉——身为硕果仅存的天界极品上仙,却不得不呆在这气息污浊的凡间,与一众天兵——下品通仙——为伍,与一众不得登仙的凡人散修打交道,真真是有辱仙名,仙格堕落。
那些往日与他关系甚好的上仙们,不时邀他前去各自仙岛上做客,言谈间满满的优越感,令杜辰益加不满和不忿。
幸好,他很快找到了安慰,并以他自己的方式得到了补偿——
仙庭每年都配给城主府大量灵石,其中小部分是昆仑城主府的俸禄,而大部分却是用于维持昆仑守护阵运转。
这阵法原本是为了防止万魔之王的余孽作乱而结,所有凡间散修和未携带仙庭令牌的仙家都无法在昆仑山使用法术法宝。
而万魔之王元神早已被仙宗除掉,所有党羽都被灭魔陷空阵镇入异世空间,不得善终,何来余孽?
即便有,难道城主府上下数十个仙兵是摆设么?
难道司天殿雷天王那无敌的网雷天纲是摆设么?
难道他这堂堂灵顶境上仙是摆设么?
难道青崖竹林中的上古仙灵洞玄上人是摆设么?
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仙宗有云,天道以人为尊,人自然比阵法更重要。
杜辰理所当然且不动声色的将大部分灵石据为己有,至于昆仑守护阵法么,开不开又有什么大不了?
数千年来,杜辰窝在昆仑城中,闷头吞灵石,洗灵天,增修为,由原本的灵顶境界初始期升为巅峰期,在大罗金仙榜上排名越来越前,渐有出头之势。
只是,任凭他境界如何拔高,修为如何了不得,终究是仙庭之臣,见到当今仙帝之子文华仙君桑华,依旧要执臣子之礼。
“杜城主,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桑华笔直地坐在城主府大堂主座之上,将一块橙红通透的石头丢到杜辰脚下,冷声责问,虽然极力克制,却听得出来他语音微抖,似是愤怒到了极点。
虽是在室内,他却戴着一顶白色帷帽,帽下隐约可见脸上还蒙着白色的面纱,手上更戴了一双白色手套。
满头大汗的杜城主,狼狈地擦拭着如泉涌出的汗水,一面从地上捡起那颗滴溜乱转的石头。
这石头有个法名,名为“天眼“,平常放置于城主府中的阵眼中心。
它是仙宗的大弟子摩岩炼制的,可以观测和记录整个阵法中的法力和灵力的波动。
不过,今日这块神石却“失灵“了——阵法没有启动,神石自然不起作用。
杜辰赔笑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虽然神石失灵,查不到杨戬偷袭殿下和桃仙官的记录,但是只要殿下屈尊做个证,陛下一样可以治他的罪。”
桑华帽下看不见的地方神情扭曲得几乎变形,尖声怒道:“我去作证?凭他也配?”
被杨戬踩过一脚的脸颊火辣辣的,如同一把熊熊烈火火,烧着他的身,也烧着他的心。
他是天潢贵胄,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若不能将杨戬这私生贱种以他的方式彻底打倒永世不得翻身,他又有何脸面做这劳什子仙君?
“杜城主,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据我所知,司礼殿每年按时供应你这城主府数百颗灵石,用于维护昆仑山守护阵。而今你为何擅自关掉昆仑守护阵法?此事若是让我父皇母后知道,后果如何你可清楚?”
杜辰一凛,顿时脸色红白交加,又是尴尬又是惊惧,意识到必须在杨戬这件事上处理妥当,消去仙君殿下的怒气,否则非但自己的城主之位不保,连神仙地位都有些儿危险。
毕竟是万年人精,危急时刻,杜辰打点起精神,一番认罪悔过,又是一番阿谀拍马,见桑华并未出言斥骂,心里暗喜。
“杨戬既然在城中使用了墨染,就算是违反了先仙帝定下的昆仑城规,因此下仙是可以治他的罪,倒无须惊动陛下和娘娘……”
可惜帽纱挡住了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杜辰暗暗惋惜,斟酌着道:“依据城规,凡人散修若在昆仑城中使用法术法器法宝等,须得逐出昆仑,削去道行,永世不得登入仙境,但那杨戬只是一介普通孩童,并无道行……”
话未说完,桑华已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为难之意,哼了一声。
杜辰立刻转了话锋,道:“……但其母陆瑶也是仙界中人,因此他也算得是个凡人散修。因此除了削去道行以外的其他处罚都是可行的……”
桑华似乎并不十分满意,沉吟不语。
杜辰眼珠一转,这样还不行?
想到前些日子北斗星使送杨戬去敬仙观后,来城主府小坐时说的那些笑谈,杜辰灵机一动,猛然回过神来:“他该不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与杨戬起了争执吧?莫非关于陛下与陆瑶的传闻是真的?”
这么一想,顿觉事态严重。一些原先并不曾留意的细节纷纷想了起来。
据北斗星使不经意间提到,仙帝陛下对陆瑶之子杨戬颇为关注,背着娘娘对北斗另外下了一道带回杨戬放到敬仙观的旨意。
因为这道密旨怕被娘娘和娘娘紫云宫中女仙们发现,北斗不得不下了两趟凡间,一趟带回陆瑶,一趟带回杨戬,简直跟做贼似得。
杜辰十分不解,多问了几句,北斗就说道从娘娘紫云宫里传出消息,称陛下对陆瑶十分爱慕,娘娘因此十分不快云云。
听了这些笑谈,杜辰只当耳边风一般过了。
而今想来,恐怕这杨戬来历果真十分可疑,与陛下有脱不了的干系。就算没有干系,照拂之意也是十分明显的。
杜辰心跳加剧,左右为难,真把杨戬处置了,过一段时间陛下发现了,如何交代?
不处置杨戬,或是处置得令殿下不满意,跑到娘娘跟前告一状……
杜辰头大不已,娘娘来头非同小可,连陛下都有所忌惮,真闹出一些动静,谁能保得住他?
终究要选一头靠拢。
杜辰心念急转,计议已定,谄笑道:“殿下,这昆仑城中多有凡人散修,不如借着处罚杨戬的机会,设一明堂,召集他们观看,既可以弘扬殿下帝室风度,又可以敲山震虎,令他们从此再不敢违反城规。”
桑华咬着牙道:“那杨戬如何处罚定罪?”
杜辰道:“令杨戬向殿下磕九十九个头赔礼认错,并且摘去他体内先天仙丹,永断仙根,即刻逐出昆仑城。殿下以为如何?”
桑华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