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后,秦楼安一早就躺下了,榻中还弥留着月玦身上清冷的香气,可他人却已不在这里了。
她从未觉得她的床榻竟然如此的大,清冷又空旷,如她此时的心情一样,空落落的,宛如一颗心被剜去一块。
这就是所谓的独守空房吗?
秦楼安甚是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她亦会沦落至此。
果然月玦就如同罂子粟,一旦沾染,就会让人患上瘾疾难以释手,却偏又甘之如饴。
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安眠,秦楼安叹了口气,坐起身倚靠在枕上,拉过沾染着他身上香气的锦被抱在怀里,不知魇足的贪婪地嗅着,似是要将那味冷香吸入骨血之中。
下晌时分,月玦曾说将他明日进宫之事交给雪子耽。这几日雪子耽时常到她府中,与月玦的关系已不像从前初识时那般针锋相的对明里暗里较劲,进宫的事交给他,她是放心的。
可她没想到,雪子耽竟然直接把人给她接走了,提前接进了宫里。
这个时辰,月玦应该已经到紫云宫了吧,秦楼安缓缓将身子缩回锦被里重新躺下。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如此离不开他,分明明天就能见到了,可她还是按捺不住想立刻见到他的心情,长夜漫漫,竟长久的如同数年。
秦楼安侧身朝里,他的枕头还在里面静静躺着,她伸手去抱过来,探入枕下的指尖却被丝丝缕缕细线一般的东西所缠住。
她动作顿了片刻,指尖轻捻间感知出那应该是发丝。
狐疑不解的将手收于眼前,一缕雪白刺目的发丝缠在她纤细的指尖。
·
此时紫云宫右偏殿中,雪子耽站在门口,静默地看着懒慢地靠坐在太师椅上的月玦。
他似是在想什么事情,又像是单纯赏看他宫中紫纱灯缀成的连绵紫云,双目沉瑟地望着窗外。
站了片刻后,雪子耽走进屋中,桌案上的茶水点心丝毫未动。
以月玦的警觉性,他应是能察觉到他进来,可他却并未有丝毫反应,依旧只望着透着绛紫莹光的窗出神。
自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因恨无绝之故,他身体虚空羸弱,已当真察觉不到他的靠近。
“马车中便见你郁郁寡欢,有何心事?”
雪子耽自顾坐到桌案另一旁的太师椅上,伸手摸向桌上的点心,优哉悠哉地吃起来。
月玦不回应,他亦不觉难为情,一开始他开口问时,便没觉得他回配合着回答。
手中软糯清香的栗子糕吃完,他听到月玦略为低哑的声音,虚浮又无力地说道:“昨夜我做了一件令我深为后悔之事…”
一句话有头无尾,雪子耽本以为他会接着说是何事令他深为后悔,却没想到他沉缓的声音逐渐变低,最后凝结没有下文。
他亦不仅跟着追问,指甲莹润的手指继续去摸点心。
月玦腹中有乾坤,载万物,他拿得起就能放得下,生于利欲横流波诡云谲的权势中心,却有着最为豁达通透的风流之性。
若非知晓秦楼安,雪子耽不知这世间还有何人何事,能让月玦拿捏不定。想来他所说的后悔之事,定然亦与她有关。
“若我死了亦要她牵挂着我记念着我,为我所束,囿于我,该是生不如死的…”
雪子耽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人一眼,将口中的栗子糕咽下后,淡淡开口说道:“你放心,她是通透之人,伤心一阵就好了,她会渐渐淡忘你。”
雪子耽几乎是将前天月玦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声色故意端的冷漠无情,半开玩笑地往他心里戳,未几又补上一句:“你若死了,我会替你宽慰她,想来我亦不必宽慰太久。”
月玦如何听不出来他是刻意奚落嘲弄他,颔首苦笑两声后,终于看向坐在对面的雪子耽。
“何时你这木石心肠的呆讷之人也学会开玩笑了,竟还开到我身上来了。”
他是曾想过他若死了,一把火随意烧了,骨灰一扬消散在风里,半点痕迹都不留给她,就如同他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繁花似锦的人生中,从她生命里彻底剥离,让她渐渐放下他,忘掉他,择一良人为驸马,执手白头,至终老。
他是绝决之人,做下决定便从不轻改,可对于她,他却反复无常深陷矛盾之中。
他既愿就算他死了,她亦能得良人得圆满,可又自私地想将要将她据为己有,无论是他生,抑或是他死。
就算他能保住一条命,而若长久昏迷不醒,便如同死了无异。让她苦守着一具皮囊度日,她亦不会快乐。
他如此自私,如此狭隘,这样的他,与雪机子并无两样。
“并非是我开玩笑,或许是你想多了。”
雪子耽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将素净的茶盏托在掌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并非她,又怎会知道她是如何想的?若你当真死了,记挂着你孤苦度日,是她自己的选择,痛快忘了你再与他人相好,亦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些你皆无法替她决定,亦由不得你选择。何必费心劳神,想这些无用之事,总有东西是不在你掌控之中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不是她
月玦晦暗沉邃的目有片刻的激流汹涌,良久,又如百溪归川,目光变得悠远宁和。
雪子耽见他眉眼间的阴郁之气消失不见,如乌云散开得见明月,便知他心里想开了。
手中凉透的茶盏放下,他飘渺的声音淡淡说道:“这般的你,才像你…”
月玦看向雪子耽,这般的他,可不像他。
“多谢。”
看着已动手拿着桌上糕点开动的人,雪子耽剔透的紫瞳微微闪了闪,若非与他相识,他应也不会与人说出那般话,木石的心肠焉能知人冷暖。
“多谢。”
二人都不曾用过晚膳,你一块我一块,碟中黄澄澄的栗子糕很快便见了底,只剩下最后一块,二人同时伸出手,又同时顿住看向对方,皆是意犹未尽,都想将最后一块据为己有。
先前还谢来谢去一团和气的二人,一时之间竟因一块点心初露峥嵘之势。
“雪国师既接我到宫中做客,理应尽地主之谊,此糕我便笑纳了。”
月玦指尖点了点那枚四四方方的糕点,而后毫不留情的捏过轻咬了一口。
雪子耽看了他一眼,屈回手指收回手臂横在案上,偏头看向窗外。
“明日岁宴酉时开始,如上次祭天大典一样设在华清宫,我虽将你带进宫里,却无甚好办法将你带到宴上,只粗略想了两个…其实可算作一个。”
“说来听听。”
雪子耽约莫他不会同意,迟疑了片刻才说道:
“扮作我宫里宫人跟在我身边,或是…扮作婢女跟在她身边。除此之外,我并没有想到其他他办法将你带到宴会上。”
无论是他的宫人还是她的婢女,以身份而论是上不得宴会的。纵是皇上给他或者给她一些特殊的关照,允许他二人带着自己的仆人参加宴会,恐也会引人耳目惹人生疑。
月玦闻言笑了笑,亦没说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话锋偏转,问到其他的事情。
“明日岁宴之上,都会有何人参加?”
雪子耽有些不解地转过头来看向他,东景与西风一样,每逢年末最后一日皆会在宫中大办宫宴,前朝后宫俱会到场。月玦以前身为太子,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依月玦的心思,他亦不会明知故问说不相关的无用之言。
“难道你想冒充他们中的某个?”
见月玦笑而不答予他一记赞赏的眼神,雪子耽说道:“除了皇上皇后皇室宗亲,便是朝中重臣与后宫嫔位之上的妃子。”
他想了想,又特意加了句:“前段时间监禁的瑁王代衡,也特许可入宫参加岁宴。”
“哦?代衡亦来,这岁宴莫不是鸿门宴?”
月玦笑着随口提了一句,又说到其他:“你说的这些我很难从中替换,便只能效仿谢荀,扮作琴师等,献贡曲舞的幕后之人。”
雪子耽略一思索,此法倒确实比扮作宫人或者婢女好上不少。
“明日我寻乐府令丞公孙瓒,将你安排进弹琴奏曲之人中,不过你这张脸,要遮一下。”
“这个我自然知晓,如此便有劳雪国师了。”
雪子耽未接话,算算时辰后站起身。
“好生歇息吧。”
打开房门出来后,满眼皆是宫苑里绛紫的纱灯,雪子耽看着一抹纤瘦的身影从宫门口的连绵紫云中跑进来。
待看清那人面容,雪子耽神情微变,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后走上前去。
秦楼安披着宽大的披风跑进来,一缕白发紧攥在掌心,她本要直接奔向正堂寻雪子耽,问他月玦在何处,却见那人已从右边步履匆匆地走过来。
她跑上去,呼呼大喘着气,手中攥着的白发举到他眼前扬在夜风里。
“告诉我,我父皇根本没有救月玦对不对?那天送给他喝的汤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楼安看到枕下这些白发想通后几近崩溃,说话的声音陡然提高,质问着眼前面带愧色的人。
“师兄,你从来不会对我撒谎,不会骗我,求求你告诉我,你与月玦到底编织了怎样的谎言来欺骗我瞒着我…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天真地以为他真的没事了…”
难怪那天清晨他不肯亲她,纵是昨晚,他分明亦动情的情况下,可她主动去吻他时,他总是不着痕迹地避过。
他不是不想,只因怕伤害到她。
他乌黑的墨发如黑夜一般,并非是因他服用了血灵芝,而是因为他将所有的白发都拔掉,都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面前紧盯着他的一双凤眸逐渐变得激动,变得滚烫发红,雪子耽有些不忍去看,一双紫瞳缓缓垂敛下去。
“师妹…皇上命师父和我,以奇毒伪造血灵芝毒杀月玦,以蒙括之事捉拿你进宫故意将你支开,而后派糜康入你府上,砍下他的头颅当作信物,与东景皇帝做交易…便是如此。”
雪子耽的声音虽然低沉,然每个字都清晰锋利的如同一把把刀扎进秦楼安的心里,捅得她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父皇,真是她的好父皇啊
她唇角牵起讥讽的笑意,转眼又变为自嘲。是她,是她迫不及待地哄着他喝下剧毒,是她要亲手葬送他的命。
“他现在人在哪里?”
心里鲜血淋漓的至痛与深如瀚海的愧责让她麻木,尚不等雪子耽回答,他身后紧闭的房门轻声打开,朦胧中她看到门框中的人站在柔和的灯光里,微展着双臂,似是要拥抱她。
她绕开雪子耽,拨开冷寒的夜色,奔向他。
片刻之后,站立在夜风中的雪子耽听到嘭的一声门响,回首看去,透光的窗上,两道身影拥抱贴靠在一起。
他静静看了几眼,漠然转身走进夜色,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进门,便有一人拥上来,紧搂了他的腰。
“国师大人,惜颜心慕于您,又受雪机子师父之命侍奉国师大人。今晚无论如何,无论您再怎么拒绝,惜颜都要成为您的女人,惜颜不要名分也不要地位,只求陪在您身边。”
柳惜颜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从雪子耽怀中抬起来,柳目含珠盈盈看着那张清秀的脸。
不同于往日的冷漠与无视,今晚那双奇异的紫瞳深深打量着她。未几,她看见那人抬起手,抚上她的脸,冰凉滑腻的感觉,让她狂喜的心尖激烈地颤抖起来。
“你不是,亦不像,一点都不像…”
雪子耽空远的声音在光线晦暗的房里显得空旷寂寥,他看着眼下那张脸瞬间变了几番,由喜到惊再到忧,最后又便成质疑。
这些都与他没关系,他收回手顺势将她推开。
“出去,再也别进来。”
“国师大人!”
柳惜颜情绪失控的冲他叫喊,可那人却浑当没听见,脱下宽大的紫衣绕过屏风走进床榻。
前几次她暗示他要服侍他,他全当作没听懂而拒绝她,后来她直接抛下女子得矜持明示他,可他依旧冷漠的据她于门外,她曾问他为什么,他从来都不答。
今晚他给了她答案。
她不是,亦不像。
柳惜颜双目失神,她不是谁,又不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