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撤回运力的掌,看着身前人如玉山倾倒般倒靠在他身上,雪子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出手救了月玦。
一双破碎的紫瞳逐渐愈合,如被风吹皱的湖面重又恢复光滑无波的平静。此刻雪子耽盘膝坐在榻上,因动用内力救月玦,额头上凝着细腻的汗珠。
靠在他身上的人身量极轻,似仅有一副皮囊,血肉身骨甚至灵魂,好像都被人从内里挖空。若非那丝游离欲断的喘息,他就如同纸糊的假人。
雪子耽微微偏头,看着那张半埋在长发中惨白的侧脸。静静盯看了良久,他突然如坐针毡般猛得站起下了榻。
月玦失去倚靠,实实倒在榻上。
为什么要救他,雪子耽紧皱了眉头。
方平静不久的双眸重新泛起涟漪,隐在紫袖中的手不自觉屈攥成拳。雪子耽双目如灼,盯着榻上的人,那个他要赢要杀的人。
可他竟然选择出手救他,从暗地里在汤药中偷做手脚,到袭击金吾卫,再到现在的明目张胆。
这是**裸的背叛。
背叛秦昊,背叛师父,甚至背叛他自己初出祁雪山时的夙愿。
可偏偏,他丝毫不觉得如此做有可耻之处。
在灵魂深处,又似冥冥之中,有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如此做是对的。
然这个虚无缥缈的声音方响起,雪子耽闭上双眼,将这个奇怪的念头死死压下。
白皙清秀的脸上带着化解不开的纠结,他向来方寸不乱的心里,此刻金戈铁马,刀戟峥嵘。
不知过了多久,倒在榻上的人微微睁开眼。
先前雪机子尚未离去之时,他强行提着精神支撑,已然到了极限。虽未死于他的毒,然若非雪子耽出手相救,现下他已做了刀下亡魂。
适才雪子耽猛然抽身,他毫无防备的倒下,脑中天旋地转,仅剩的半丝清明刹那间荡然无存。
再睁眼,微眯的眼眸,流泄着冰凌般的锋芒。
“既然你难以抉择,那便由我替你抉择。”
低哑无力的声音飘飘然然,如转瞬即逝不易察觉的一缕轻风。月玦侧目看着榻前似被他从梦中惊醒,已经睁开双眼的人。
“雪子耽,我要你助我。”
轻风般的声音,却透着不容驳反的意味。
雪子耽一双紫瞳猛然一缩,眸中波澜倾刻萎靡,对上那双清寒的眼,归为彻底的静瑟。
此时正值残阳如火,铺红西野半边的天。
皇宫乃是掌灯时刻,朝龙殿已一派通明。
殿中宫灯照着人形隆起的雪白绢布,折射出惨白幽冷的光。白布下掩盖着的,是蒙括的尸身。
只是却已被砍了脑袋。
大殿死一般的沉寂中有低低啜啜的哭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跪在书案下首的阴影中,身前一方托盘,掩盖的白布已被鲜血染成绛红。
那是蒙括被人砍掉的头颅。
秦昊阴沉着脸坐在上首,秦楼安神情淡然站在大殿正中,如此胶着之态,已僵持了半个下午。
这半个下午,秦楼安一直心神不宁。
“皇上家祖追随先帝,为西风建朝立下汗马功劳,后又效忠皇上,对西风是忠心耿耿!可谁承想他老人家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皇上,您得为臣做主!还臣祖父一个公道啊!”
跪在案前的男子名唤蒙恙,此刻他痛哭流涕哀痛不能自已,颤巍巍得将蒙括的头颅高高举起,请求秦昊还他祖父一个公道。
类似的说辞,秦昊一下午来已听他说了不知多少遍了。现下再听他叫唤,垂目看了眼那鲜血淋淋的头颅,秦昊脸面阴郁得能滴下雨来。
没想到他想要的月玦的头颅迟迟没有送来,蒙括的脑袋竟先承上来了。
秦昊目带焦急得往殿门看了眼,心中在想糜康怎的还不回宫复命。
他已隐隐感觉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可一想到那药是雪机子与雪子耽亲自熬制,又从秦楼安口中得知月玦已喝下剧毒,便又觉得不会出岔。
到底是怎么回事?糜康到底在做甚?
蒙恙还在一遍遍得请求让他还蒙括一个公道,秦昊愈加心烦意乱,可又不能放任他不管。
蒙括是开国老臣,如此惨死府中,事情不可谓不大。若是他处理不当,令朝中其他老臣不满寒心不说,亦有损他自己的声望。
这个节骨眼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有任何把柄。
“蒙括老将军劳苦功高,朕自然知道。如今老将军遭歹人所害,朕亦心痛不已。然你放心,朕一定查明真相找出凶手,还老将军一个公道”
一直低着头的蒙恙猛得抬起头来,秦昊皱眉一顿,又沉沉说道:“所以你就先回去吧。”
“皇上!”
蒙恙挪动双膝往前跪了两步,又侧目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秦楼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恨恶。
“皇上,臣不敢污蔑公主,可公主见过家族从府上离去后,臣去家族院里寻时,发现发现家祖他就已经被人砍掉了头!”
虽然蒙恙未直接说她是凶手,可话中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
秦楼安扫了眼再度啜泣起来的人,看向上首。
“父皇,儿臣还是那句话,儿臣此次前去拜访老将军,一来是为昨日老将军险些蒙屈一事抚问老将军,二来是为祝贺老将军喜得护国神柱。且儿臣拜访完出府时,老将军人还活的好好的。”
秦楼安未将她前去寻蒙括的真实目的说出,只因如今司马赋及身份未明。
她若说他可能是萧亭或是司马青鸿的后人,不管此事是真是假,父皇必回将其从西南召回。
然如今西南之事,除了他,谁又能堪当重任?
若是平白屈冤了他,让他与父皇更加离心且不说,父皇不分真假直接杀了他才最有可能。
秦昊初听到蒙恙怀疑是秦楼安杀了蒙括时,便在心里一口否决。虽然他这个公主胆大包天甚至敢忤逆他,但却并非任性无理之人,又怎会杀蒙括?
就算真是她杀的,他这个做父皇的也不会认。
如今他与代衡针锋相对已要搬到明面上,虽这些老臣手中已无甚实权,然他们在洛城中盘踞已久,亦有自己盘根错节的势力,对他还有用。
为了不让这些老臣寒心,他只好派杨洪将秦楼安抓进宫。何况当时,他正愁没理由将她支开,好让糜康砍下月玦的头,作为与景宣帝合作的信物。
“可自公主走后,家祖就再没见过其他人呐!何况现在家祖已经身亡,自然是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能作证公主与家祖到底说了什么!”
蒙恙是蒙括的嫡长孙,其父在七年前镇压前朝卓梁王后裔之战中受了伤,这些年瘫痪在床,加之蒙括年迈不管事,蒙府便一直由蒙恙说了算。
没想到现在他竟将在自己府里说一不二的傲气带到朝龙殿上来,是仗着祖上之功有恃无恐?
想到蒙括的功劳都有可能是名副其实,秦楼安扫了眼瞪着她的蒙恙,心里冷笑。
“正如你所说,如今蒙老将军已经身亡,无人能证明本宫与老将军到底说了什么。那你又如何证明,蒙老将军在见过我之后,不曾见过其他人?”
蒙恙闻言一怔,驳道:“家祖向来深居浅出,平日也只在自己院中,纵有人来访,亦甚少接待。今日就只有公主一个人见过家祖!”
蒙恙想起一事,看秦楼安的眼神恨意更甚。
“且臣听侍候家祖的仆人说,公主见了家祖后便让他回避。若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公主又为何要仆人回避?”
此点秦昊倒还未曾听他说过,现下闻言,不禁皱眉看向秦楼安。虽然他相信她不会杀蒙括,但是摒退仆人一举确实可疑。
二人到底说了什么?
摒退仆人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她想说的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现下也同样不能让父皇知道。
秦楼安迎上蒙恙的目光,暂且抬举他为蒙小将军,“蒙小将军,如你所言,是认定本宫就是杀害蒙老将军的凶手?可本宫又为何要如此做?”
听到蒙小将军的称呼,蒙恙明显一怔,听到后面秦楼安的反问,他再次一怔。
皱着眉头纠结了片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本宫若当真要杀老将军,昨日便不会救老将军了。若是没有本宫,休说是蒙老将军,就连你现在的脑袋,昨天也已经落地了。”
蒙恙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上首秦昊觉得她所言甚有道理,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纵是蒙小将军身为蒙老将军的孙子,老将军身亡你固然痛彻心扉,也不能血口喷人!”
秦楼安说话的语气与眼神一同凌厉起来,愣怔的蒙恙惊了一跳,跪在地上直挺的腰身矮了矮,眼神飘飘忽忽的垂下去。
可看到手中染血的白布,他又暗暗紧咬了牙。
秦楼安知道他虽然嘴上不再朝她喷污血,心里其实依旧认定她就是杀害蒙括的凶手。
这件事确实可疑,蒙括死得也确实蹊跷。
她查看过蒙括那碗口大的疤,虽血肉模糊但却平齐四整,乃是被人以利器一招将头颅削下。
杀他的人乃是个武功高手,可有理由杀蒙括的武功高手——秦楼安想到过一个名字,可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谢荀现在被重重监禁在掩瑜阁中。
不知为何,她自从府中出来便一直惴惴心慌,一下午都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以应对蒙恙的质问。
对于杀害蒙括的凶手,现下她无心细想。
她想回府,她想见月玦。
何况,她总觉得父皇明知她不可能是凶手,还硬要让蒙恙与她纠缠,就算是为了做做样子,也不必如此浪费她整个下午。
秦楼安抿了抿唇,做下决定,上前说道:“父皇,蒙小将军既然怀疑是儿臣杀了蒙老将军,为了给蒙小将军一个交待,也为了自证清白,儿臣恳请父皇将察查凶手一事交给儿臣。”
秦昊闻言,将视线从殿门移到秦楼安身上,一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肯为他分忧解劳,他这个做父皇的,却暗地里派人去杀她府上的人。
可他身为一国之君,乃是迫不得已啊!
她身为公主,同样也得身不由己。
秦昊沉思了片刻,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点头说道:“既你有这个心,那朕便准了。如今司马赋及前往西南,京机厂便暂先由你接管。”
未曾想父皇连京机厂都交给她,秦楼安愣了一下,片刻后,行礼谢道:“儿臣多谢父皇。”
接着,秦楼安又看向蒙恙,“若蒙小将军觉得本宫查案有失公允,小将军可协助本宫同查。”
蒙恙闻言,抬头看向秦楼安,那双低敛着的凤眸里眼波冷冽,他头皮一凉的同时,还有瞬间的失神恍然,木讷讷得就点了点头。
见难缠得蒙恙终于妥协,秦楼安松了一口气。
朝龙殿中摆放尸体已经是极为晦气,何况还是死于非命身首异处的尸体。
若非念及蒙括有从龙之功,秦昊哪里会允许?
现在这件事算是谈妥了,他立马让人将尸体连同头颅一起送去了京机厂。
待仵作仔细验过尸,再送回蒙府入殓发丧。
只是,眼看天黑了,糜康怎还不回来?
“父皇,虽然蒙老将军的事交于儿臣,然如今天色已晚,纵是要查也要明日。父皇若无其他吩咐,儿臣便暂且告退回府了。”
秦昊闻言有些为难,万一她回去正好看见雪机子与糜康要杀月玦,那必定会阻拦。
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再留她一会,佑德突然推开殿门进来,有些哀怨得给他递了个眼神。
成了!
秦昊心头一喜,可又想到秦楼安回去看到月玦的尸体罢了,现在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复生,她纵是再伤心难过,也不过就是一阵的功夫。
“好,朕安排马车送你回宫。”
秦楼安走后,蒙恙也退出了朝龙殿。
秦昊顿时从龙椅上站起,跨到佑德身前激动的问道:“怎么样,糜康可将月玦的人头带回来?”
佑德灰戚着一张脸,忍不住吸了两下鼻子,说道:“皇上带回来了,玦太子的头带回来了”
“好!”秦昊双眼一亮,又道:“在哪呢?朕要亲自过目!不过,糜康怎用了这么长时间?”
佑德抬袖拭了把眼角,哀道:“听糜将军说,他到公主府上时,玦太子虽中了毒,却还没死。生前到底也是个太子,糜将军便一直等他死了,这才这才将他的头砍下来。”
秦昊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佑德又道:“因公主一直在殿中,老奴便让糜将军笑到偏殿候着,玦太子的头也在那里呢!”
秦昊闻言,也不派人宣,自己跨步去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