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年前裴家灭门,朝中帅才武将凋敝稀零,自此武人一蹶不振,西风再不复当年文武共治之象,朝堂渐渐兴起重文轻武之风气。
如今文官之数已胜武将二倍之多,今日来此祭拜的人,放眼望去,乌泱泱尽是头戴纱帽的文臣。
秦楼安自觉一个文官便顶十只乌鸦聒噪,这群文人别的本事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能耐,倒是个顶个的厉害。
不问不审不查,仅凭一张嘴,你添油我加醋,便将月玦如何残忍杀害她这个公主的来龙去脉始末缘由胡编乱造的清清楚楚。若非她现在扮作粉黛,早将这几百只乌鸦乱棍轰出。
对于众臣的口舌相诛,代衡甚是满意,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何况月玦身处质疑浪潮的漩涡之中竟丝毫不为所动,再如此喧嚷下去也无甚用处。
“够了,汝等身为朝臣,遇事不问实情便高声喧闹,成何体统?”
代衡装腔作势沉言一句,众臣闻之噤声。
秦楼安站在靠后些的角落处扫他一眼,汝等朝臣?难道他自己不是为人臣子吗?
奈何这等野心昭然若揭的话说出来,适才一众口若悬河的文臣却又各自缝嘴当哑巴,无一人站出来指责代衡大逆不道。
“月玦,就算你不允许本王查看公主尸身,难道也不允许佑德公公查看?适才公公已经说了,他此次前来除了祭拜公主,便是要替皇上查清公主猝然辞世的真相,你敢违抗圣命?”
听代衡突然会提到自己,佑德身子一挺。
“玦虽非西风之臣,然如今立于西风国土,自然要敬尊西风之主,焉敢违抗皇上的命令?”
当着如此多人精的面,他竟也敢含沙射影指责代衡不敬国主?
秦楼安闻言忍不住颔首微笑。
突然察觉到两道目光,抬头看去,正见月玦看过来,且听他说道:“粉黛,带佑德公公去凤栖院查看公主尸身。”
“是,佑德公公,这边请。”
秦楼安模仿着粉黛的声音与动作,引着佑德出了灵堂。现在洛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在此处,自然没人注意一个婢女,也无一人怀疑她。
“玦知诸位关心公主死因,然灵前实非喧嚣之地,还望瑁王爷与诸位大臣到一旁花厅中议事。”
月玦当先一步出了灵堂,司马赋及谢荀等四人随后跟着过去。
至于其他人,代衡不动,他们自然不敢动,代衡移步,众臣争先恐后跟随其后一涌而出,又一涌而入进了花厅。
此时伯玉正带了木江与刚偷跑回府的木长泾朝灵堂走。适才伯玉到房中叫木江时,见他正睡在床上,不知太累还是太困,叫了好半天才叫起来。
三人走在翠柏夹道的青石路上,伯玉在前,木长泾搀扶着木江在后。
素日里燃着的庭燎熄灭,张挂的白灯笼幽幽发着白森森的光,木江看着心里发毛,只觉阴风袭背。他抬手抹了把头上虚汗,晃眼间却突然见一旁两颗翠柏间一道白影快速闪过。
“长泾!”木江一下子紧了木长泾的手臂吓在原地,颤巍巍指着适才白影飘过的地方,“你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白影子飘过去?”
“白影子?”木长泾瞪眼打量,未几轻哼一声,“哪来的白影子,二伯你是眼花了吧。”
“没有?”木江松了一口气,“那可能是我头上的伤没好全,昨晚觉也没睡好,眼花了吧。”
走在前面的伯玉听到二人说话,心里嗤笑,分明是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
“二位快走吧,莫让瑁王爷等急了。”
听到瑁王,木江浑噩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脚下虚浮的步子也紧快起来。
公主死了,将此事嫁祸给月玦后,他便是瑁王爷的大功臣,到时候离了公主府住进王爷府里,他就不用在呆着这里疑神疑鬼。
秦楼安与佑德回到灵堂,伯玉也恰巧带着木江伯侄二人回来。
到花厅时,才见此处俨然成了公堂。
代衡高居上首,两侧交椅上坐满了人,地位稍低些的并排站在椅后。唯有月玦,站在花厅中间,被当犯人一样看待。
“老奴木江,参见瑁王爷!”
“奴才木长泾,参见瑁王爷!”
伯侄二人一进来就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参拜,心里砰砰直跳压不住狂喜,代衡冷冷扫了眼二人,叫了免礼,虎目一转看向佑德。
“如何,公公查看过公主尸体后,可有何发现?莫非公主当真死于非命?”
还未说话,佑德便已开始掩面悲泣,哭的话不成句,秦楼安瑟缩在他身后不得不佩服他这精湛的演技,也只好陪着低低啜泣。
“公主公主她面色黑沉嘴唇乌紫,且七窍七窍流血,是身中剧毒而死!”
虽然他不想不愿也不敢这么诅咒公主,可可这是刚才在凤栖院里公主安排他这么说的啊!
佑德言罢满堂皆惊,喧嚣声险些将房顶掀掉。
然不动声色者,亦大有人在——
代衡早知秦楼安是中毒而亡,自然没什么反应。司马赋及谢荀,以及谢容云别岫四人也只默哀配合。最后便是爬起来靠在角落的木江伯侄,没人比他们更清楚那毒药是如何致命,也早就想到秦楼安的死状,现在两股战战吓得装哭都不会,紧闭了嘴防止唇齿打颤弄出动静。
“中毒?”
代衡故作不知,站起身沉沉走到佑德身边紧盯他,“公公可看仔细了?公主怎么会中毒?”
“王爷,老奴怎么敢拿公主开玩笑啊!老奴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可公主她她当真是中毒而死啊!公主她死的好惨啊!”
佑德的哀嚎压过其他人的纷纷议论声,涕泗滂沱让人见之生悲,有些人已忍不住鼻头酸酸。
“本王理解公公的心情,想公主如花似玉的年纪,竟遭人残忍毒杀,实乃可恨至极!如今皇上不在,本王一定替公主抓住凶手!讨回公道!”
代衡声色慷慨正义凛然,众臣无不高呼圣明。
片刻,代衡抬抬手,示意众人止声。
“公主乃是千金贵体,府中设有府卫保护,外人想要混进来谋害公主应是不可能。且公主素日的饮食起居又有专人服侍,若非极为亲近之人定也无机可趁!”
代衡说着,看向佑德身后的秦楼安,扫过一旁木江二人,最后一双虎目直直盯在了月玦身上。
“想来诸位大臣也都听说了,说咱们暻?公主,与东景质子月玦关系匪浅。更有传言,说二者早已暗中媾合”
“所谓论人平生,都需盖棺而论,如今公主尚未入殓,王爷怎能如此败坏公主清誉?”
未曾想到月玦竟然敢打断他,代衡威慑朝堂多年所蓄养的气势瞬间狰狞而出,如无形无相的千军万马直直杀向月玦。
“谣言止于智者,如此不实之言骗骗无知的三岁小儿便也罢了,没想到竟连瑁王爷都信,着实令人闻之发笑。若有人连这等传言都信的话,那市井之中关于代小王爷草菅人命强霸人妻等流言蜚语,恐无人不信以为真了吧,诸位大臣?”
月玦横扫众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颔首低头,纷纷喃喃没有,嚷嚷不敢。人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月玦惹瑁王生气,殃及池鱼祸及他们。
秦楼安早知月玦胆识过人,气势绝伦,连父皇与他对峙都曾落得下风。现在他只是站着,无需如代衡般端着身架,只微微俯眼,睥睨之处便是他眸底天下。
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肯对她笑得甜滋滋,甚至带着一丝傻气,秦楼安心底似乎有一颗埋藏已久的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瑁王爷,看来您适才所说的传言,诸位大臣都不信呢。”
代衡早已怒极,却只冷冷笑笑。
“本王自然也不信堂堂西风公主看得上你这下贱质子。然空穴不来风,能有这样的传言定非毫无根据,怕是你月玦为了保命与富贵,攀龙附凤迷惑公主!堂堂男儿竟以色媚主,怪不得景宣帝逐你出月氏皇族。前几日在公主府门前,公主为了你将木江赶出府之事,可是众人亲眼所见!”
啪得一声,谢容拍了交椅扶手,身子已站起大半,却被谢荀与云别岫一左一右摁住,皆递眼色示意他不要出一时之气。
司马赋及隐在袖中的掌已紧纂成拳,然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亦冷目瞪向谢容。
最后在三人的劝诫下,谢容沉哼一声坐回椅中,月玦本就是人中龙凤,何需攀附!
见谢容坐回,秦楼安松了一口气。
虽然对于代衡如此侮辱月玦,她也要忍不住出声反驳,然现在当真不可被他刻意激怒失去理智。何况月玦根本不为所动,自岿然若千尺岱宗。
“所以瑁王爷说这些,到底是何意?”
适才谢容的动作代衡自然看的到,然现在他还没功夫教训他,便将威胁的目光重又转向月玦。
“先前本王已经说了,能给公主下毒的人,必定与公主极为亲近。而你月玦,不仅能常伴公主身侧,还精通医术,对如何用毒自然也十分了解。如此你既有机会又有手段,且还是敌国送来的质子,所以本王的意思是说,是你月玦下毒谋害公主!”
“放屁!”谢容忍不住低声轻呸。
月玦看了眼谢容,又转向代衡。
“如果王爷这么说,那我确实有杀害公主的嫌疑。不过王爷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为何要杀害公主?机会,手段,我确实都有,然适才王爷也说了我月玦攀龙附凤,为活命为富贵,我自然是抱紧公主的大腿不肯放松。如此我希望公主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又怎会下毒杀她?”
没想到竟被自己的话反噎一口,代衡虎须微动一时不语,看的出来他恨不得将眼前人撕碎。
一时花厅里人人噤声格外煎熬,许多大臣已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佑德见情形僵住,眼珠微转,觉得自己也该为月玦说句话了。
“瑁王爷,请容老奴插句话儿,先前玦太子住在宫里时曾几次救过皇后娘娘,在尚安寺中对公主也有救命之恩。若玦太子当真想害公主,大可不必相救啊!这毒害公主的凶手,定另有其人!”
“佑德公公,这断案的事可得讲究真凭实据,可不能仅仅因为他以前对公主有恩,就认为他现在对公主无害。何况先前他那么做,极有可能就是为了赢得公主的信任,好今日有机可乘。”
“哦,原来瑁王爷还知道断案要讲究真凭实据,玦还以为,我是否谋害公主仅凭王爷一句话就能断定呢。正好,今日司马大将军,国师大人,佑德公公以及诸位大臣与谢家两位公子都在,当着众人的面,王爷若真觉得是我毒害公主,那便拿出证据来,如此我也甘愿认罪。不然,玦可会怀疑王爷无凭无据随意诬陷我,是故意拉我定罪企图包庇真凶。”
刚放松一些的木江与木长泾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哆嗦着眼皮看向代衡,不能再等了啊!他们已经受不了了!
“哼,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当真毒害公主,还怕本王找不出证据来吗?木江——”
“老老奴在!老奴在!”
看着双膝跪地头垂到他脚边的人,代衡冷冷问:“你就是公主府先前的管家吧,速速去将府中所有人,一个不落的通通给本王叫来。”
木江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当即砰的一声嗑了个头,“老奴这就去!”爬起身后,木江招呼了木长泾急急出了花厅。
“王爷这是寻人证吗?可如此还不够,怎么也得派人去我所住的祈慕院搜一搜,看看是否留下什么毒药,人证物证俱在,才好让我无话可说嘛。”
“哼,你若下毒谋害公主,何不早就将毒药等物处理了?又怎会蠢到藏在自己院子里等人去搜?依本王看,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看来还是王爷圣明啊,不像京机厂的前任厂主冷剑鸣,从我房中搜出个匕首就说是我杀了尉迟将军,到最后还不是他自己故意嫁祸给我?由此可见王爷不仅圣明,还聪明,至少不会蠢到以如此拙劣的手段栽赃我。”
听着月玦违心的称赞,代衡眼角直抽,让冷剑鸣以匕首嫁祸月玦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的,那岂不就是月玦口中所说的蠢?
气煞他也!
秦楼安偷偷看着月玦,满朝文武百官都不敢在代衡面前大声喘气,他竟然还敢对他阴阳怪气。不得不说,看代衡一脸吃瘪的样子她心里畅快极了,可惜父皇不在,否则定要拍手叫好了。
不多时,木江与木长泾便将府中所有人全部带到花厅前,包括换回女装的楚妖与柳惜颜。一时之间,不怎么宽敞的花厅被包围的水泄不通,代衡踱出花厅,众人纷纷跪拜参见。
听头顶传来一声冷冽的平身,众人又都爬起身,因柳惜颜腿脚不便,费了好些力气才强撑着木拐站起来,当她看到代衡身后那抹沾染了墨夜的青色衣衫时,她的心好像被猛猛锤了一下。
“温温郎?”
柳惜颜不敢相信的轻启了嘴唇,声音却小的听不出,然代衡身后的温季同已感受到女子凝在他脸上的炽热目光,看去时顿时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