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史剑云倚在一张楠木大床上,脸上虽还有些倦容,但气色却是好多了。正看着床前的彩茗,微笑着谢道。
“哈,我还说大话呢,没想到我这么没用,竟然没防备,被那蜘蛛咬伤了,闹这一场大笑话,哈哈,真是……”史剑云摸摸自己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着。
“哼!不听我的吧,我早说了那是蛊毒,要是带了我去,任它飞天遁地,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嘿,你还说你武功高强呢,武功再高,遇到这些东西,你又不懂,当然要吃亏啦!”彩茗嘟着嘴,斜着眼不看他,把端来的木盘往床边小杌子上一放,气呼呼的往床边一坐。
“哈,好在有你在,要不然我可真小命不保了。不过要是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不会让你去的。”
“你就逞能吧!你不知道那土龙蛛的厉害,那东西不善吐丝结网,但是非常能打地洞,打得地洞连起来有几里长,串起来复杂得很,一般都是一雄一雌两只躲在里面,就等在洞口不远的地方,只要猎物在外面经过,它就扑出来抓住,先咬伤猎物,给打了毒,再拖进洞去,慢慢吃掉,可厉害了。”
“哇!这么恐怖啊!”史剑云故意惊讶着道。
“嘿,可不是。嗯……不过……”
“什么?”
“我在想,土龙蛛就算在南疆也是不常见的,而且很少听说它主动袭击人,更何况它把人畜都咬死而不去吃掉,真是奇怪。”
史剑云顿时想到一种可能,警觉起来,撑了撑身子,问道:“你是说这些蜘蛛不是自然生存在这里的,而是……”
“嗯,说不定是个极厉害的蛊师豢养的。”
“嗯,对,我走之前你也说是这么猜测的……莫非是……那个邬堇还没……”
“不会的!我是亲眼看着她死的,而且……石伯伯都死了,她不可能还没死的。”
史剑云见她又想起石卫来了,怕她伤心,连忙将话题转开:
“哎呀,不管他不管他,现在没事了就好。”史剑云注意到彩茗端进来的东西,笑道,“哈哈,哎呀!你怎么还给我端饭来,这些杂事给下人们做就好,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啊,怎么好让你来做这些事,那些小厮越来越没规矩了。”
彩茗端起一碗清粥来,舀了一调羹粥,往史剑云嘴里一塞,说道:“得了吧!没得来麻烦别人。我是乡下长大的,从来都是自己动手,可比不得你这穿金戴银的大少爷,要人来服侍才成。我可享不了这福。下人难道不是人?这些小事都要麻烦人,自己难道做不得么?这几天严婆婆忙上忙下,每天给你熬药,晾药,等温了才给你端来,一天就好几次,还得给你换泄物,洗衣服,不到三更半夜是休息不下来的,就不能让人家也歇歇,我可不忍心呢。”
史剑云脸色微微泛红,眯着眼睛看着彩茗,轻轻的说道:“是是是,你心地最善良了,最是懂体恤下人的,你要做了夫人哪,才真是家里的福气哟。”
一听这话,彩茗的脸蛋儿“唰”地一下红到脖子根儿,“啊”地轻呼一声,身子一震,抿着嘴,偏着头,眼睛不敢看着史剑云,坐在床边如同坐在针垫子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干脆把碗一放,怒气冲冲的盯着史剑云,嘴角却压不住那跳动的笑意,真不知是该笑他,还是该气他。
史剑云马上反应过来这话他说得轻佻了,极是失礼,可想连忙道歉,却看着彩茗红红的脸,水汪汪的眼睛,乌云入鬓的秀发,还有那一抹不知是尴尬还是甜蜜的娇羞,竟使他开不了口,也是盯着彩茗看,不知该笑还是该道歉了。
“少爷用过晚膳了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廊边传来,一下子惊醒了还在沉醉的两人,慌忙把往门口看去,只见严婆子已经走进屋里来,手上端着一个青花大碗,碗里黄澄澄的药汤,轻轻放到史剑云的床边。
“啊,严妈,你来送药啊?”史剑云有些窘迫的看着严婆,又看看彩茗,没话找话起来。
“那还不是送药还能是什么?”严婆子似乎没看出他的张皇神色,握了握史剑云的手,说道,“饭是石姑娘给你送来的,我还能再给你送次饭不成?我看看,嗯……气色好多了,手也热乎乎的,不像前两天那么冷了,”说着端起那碗药汤到史剑云的面前,“来,把这些药喝了,明天就能全好了。”
“哦、哦。”史剑云慌忙把目光从彩茗脸上移开,接过药碗,咂了一口,“好苦!”一边喝一边还吐着舌头。
彩茗和严婆子同时“噗嗤”一下,被他逗得乐了,彩茗笑道:“这药就是这么苦,你都喝了这几天了,现在还来说药苦,真是。”
“前两天我迷迷糊糊的,哪知道这药这么难喝啊。”
“呵,不是苦药难治苦病。你是中了土龙蛛的毒液,那可是溶筋蚀髓的剧毒,要知道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还死了我好几十条茹毒白蚕,才把你的命给抢回来,这些药我还是找了好久,用来去你身体里残留的毒质的,还嫌难喝?你不喝也得喝,快给我喝干净了。”
“就是说啊,石姑娘配齐这些药不容易,”严婆开口道,“那天晚上她就跑了好几个地方,蹲在那里等,我们大伙还以为等什么呢,结果是给你找药,都是乌蛇、青蛙什么的,嗨呀,可把我们吓一大跳。”
彩茗插口道:“什么乌蛇、青蛙的!是五步蛇跟赤背金睛蟾!”似乎严婆这说法很不准确,彩茗笑嘻嘻的却又认真地纠正她的提法。
“啊,是是,我们哪儿懂啊?”严婆也笑开了,“你看,真是难为人家,人家还是个女孩子,为了你的伤,这么危险的活儿都去干了,给你抓了药来,你还嫌药不好喝?良药苦口嘛,来都把它喝了。”
史剑云笑眯眯的点点头,看着彩茗,一边“嗯嗯”的答应,一边一饮而尽。彩茗又被看得低下了头,羞怯怯的红着脸。
“诶,对了。这才好,明天才不耽误事啊。”严婆笑道。
“啊!什么事?”史剑云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明天就是大少爷您的大喜日子啊!”严婆更开心了,呵呵地笑出声来。
史剑云听她说起这话,不仅没有高兴的意思,反倒泛起一股难言的愁情,萦绕在心头,越来越重,久久难以挥去。他轻轻一仰,靠在褥垫上,眼睛望着窗外挂着的红灯笼和彩幔,向严婆子问道:
“原来我迷糊了几天,连这样大事都忘记了,没想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彩茗听他说起,心情也一下子沉闷下来。虽说那日向史剑云剖白心意,却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心里已渐渐将它压下去,努力要忘掉它,可是正当这事再一次提起的时候,却比上次更加沉重,而且这种沉重似乎并不是想把它忘掉就能行的,彩茗每天都以为自己不再想了,可每天都还是能隐隐感受到那种心痛,并且随着史剑云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这种心痛的感觉更是一日猛烈过一日,越来越难以压制,反反复复受其煎熬。
“家里面都挂上红灯,布上彩幔了?”史剑云似问非问的说道。
“是啊,这几天全家上下都在准备呢。老爷高兴得很,家里下人们也同沾喜庆,早早地就把婚房收拾出来了,大厅也布置好了,各处楼台亭阁都像这样扫除一新,该挂上红灯笼的也都挂上了,该贴窗花的也贴上了,多喜庆啊。嘿嘿,我今儿还看见徐管家拿着一筐杂物儿,我上前一看哪,原来是红枣、莲子、花生桂圆这些,呵呵呵,亏他想到了。现在啊,大家都盼着这天嘞,大少爷您身子早点好,明天才能接新娘子拜天地啊,哈哈哈……”严婆子叽叽咋咋说一大套,还没说完就呵呵呵地笑起来。可这全没让史剑云产生一丝欣喜,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见严婆一人的笑声。
“恭喜你了啊。”沉默了好久,彩茗悠悠的向史剑云说道。
史剑云一愣,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把眼光投向彩茗,感觉像是疑问,又似乎就是回答。彩茗没敢看他的眼神,依旧撇着头,却像忍着椎心之痛般,把嘴唇都快咬破了,更加坐立不安,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一下!”史剑云连忙把她叫住,又向严婆道,“严妈,你先下去吧。”
严婆子看看史剑云,又看看彩茗,眼神疑惑不定,但小主人有命,不敢多耽搁,只得先起来,对史剑云道:“那……老身先下去了,大少爷记得把药都喝了,我一会儿再来收拾。”
“我会的,你先下去吧。”史剑云点点头。
等严婆子出去了,屋里又恢复平静,彩茗呆呆的站着,又不敢回头看他,史剑云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
“要没什么事,你就休息了吧。”
“不!你!……你先坐过来吧。”
彩茗身子晃了晃,该一走了之?还是该听他的话呢?正当犹豫不决之时,背后史剑云的声音忽然近了,就是身后发出的。
“你还在想那件事么?”
彩茗回过头来,见史剑云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史剑云把她拉回座位上,她微微一惊,却同时感到一阵令人晕眩的幸福,她想离去,却又不忍心拒绝,在这委屈与幸福的两难交集之下,彩茗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都现在了,你还说这干嘛?你不是说认命了么?”
史剑云一愕,随即又平静下来,说道:“我知道我现在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但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为了我这样消沉,这不值得,也不应该。”
“值不值得,应不应该不是你说了算!”彩茗急道,“我喜欢!我喜欢把它闷在心里,就算知道终究不过是我的任性,我也要把它烂在肚子里。”
“你这又是何苦……”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忘不掉!忘不掉你的样子,忘不掉你说的话,更忘不掉你要成亲的事实!我能怎么样呢?我只能看着,看着你成亲,人人都该高兴的,是啊,我也该高兴的。”
“你……你可以……”
“我不可以!我也想过一走了之,可是我又放不下你,看不到你我就心慌,可是看到你我又心痛!之后你受伤中毒了,我更不能丢下你。说实话,有一瞬间我想我们就这样吧,你要是毒发死了,不是正好吗?那我也不用活了,我跟你中一样的毒,我跟你死在一块儿,这样就长长久久在一起了。可是我心底马上就让我一定要治好你,我舍不得你死去,就算是让我死了我也不能让你去死!我一定要救回你,哪怕是让我看到你娶亲,你和别人在一起……”说着说着,彩茗竟呜咽不止,不能再说下去了。
史剑云听着她这番情意真挚的表露,大感深情难报,言语已无法说出他内心的激动与感激,只能报以清泪两行。人生中得一知己,就算不能同寝,也是大慰平生,知交无憾了。
二人默默对泣许久,彩茗缓缓站了起来,幽幽地说:
“剑云哥哥你知道我是个蛊师,可是现在的我就像中了蛊似的,想着你苦,离了你更苦,日复一日的发作,一天比一天厉害,我该怎么办?你就是我的解药,可是我得不到,注定得不到,我又不能失了你,没你我一样活不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史剑云愣了,根本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彩茗一边退回门口,一边跟史剑云说道,“我也认了。以前我不认命的,可现在我不得不认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样也好,只要你好就行了,我就安心了。”
渐渐地彩茗退出了史剑云的房间,轻轻关上门,一路抽泣着,走在空空的回廊里,纵然一遍又一遍的擦着眼睛,也阻止不了泪水夺眶而出,最后只得任其恣肆横流了。
就在这时,门廊一根立柱后面轻轻传来一人低声说道:
“要是能让你跟他在一起呢?你可愿不惜一切?”